神鸦阙。

最后一簇流火被重重扑灭，宋歌捡起破烂不堪的衣裳往肩上搭去，拍出一层轻薄的灰。

太热了。

天空白得惨淡，宋歌仰起头，恶狠狠地望着天，被灰烬染得混浊的汗珠淌过他的脸颊，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他伫立在支离破碎的烽火台上，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又有什么坏消息要报给我了？”

“暂时没有坏消息。”

宋歌听见这声音一惊，猛地转身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他说完就要行礼，殷明清抬手制止：“神鸦阙也算是半个昧谷的地盘，我来看看，有何不妥吗？”

年轻的昧谷守备军统领，生得跟他名字一样，是个模样冷峻的儿郎，但只要他一开口，整个人就由内到外流露出一股憨直之气。宋歌挠挠头道：“您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北幽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发癫，您何等身份，在这儿多危险。”

“何等身份，”殷明清不甚在意地一笑，“不过是一个不受待见的王爷罢了，宋统领与我多年交情，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吧。神鸦阙遇袭，谁也不知日后是否还会开战，现下只有随州派来的一支援军，将士们难免惶恐，我来了，他们心里多少能有些底。”

听至此处，宋歌面上浮现出不虞，他说：“朝霞关遇袭，陛下连夜派明溯王领兵前往东隅，可他如何就不为昧谷考虑考虑，谁人不知，昧谷兵力远少于东隅，倘若北幽真是存了一东一西轮流试探的心思，下一回不是保准往咱们脑袋上招呼吗？”

殷明清神色一凝，他肃然道：“慎言，朝霞关乃是东隅城前的最后一道防线，陛下派明溯王前去理所应当，至于兵力…我会想想办法。”

“王爷，战场之事绝非儿戏，北朔王按兵不发我也就忍了，但大启现下并非无兵可用，百越已除，镇南骠骑十五万大军，堪比北朔，为何现下还没有北上支援的消息？”

连续多日的神经紧绷让宋歌变得急躁，他的语气中掺杂上抱怨的味道。殷明清略感无奈，却也知道这些日子大家都不好过，安抚道：“他们才离开随州不过几日——”

“陛下不派人，关我弟弟什么事？”

一道清丽的女声从烽火台的阶梯处由远而近地传来，看清来人，宋歌还没来得及再惊一次，临怜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临怜身着劲装，显然是为了图方便穿的，走起路来飒气凛凛，她边走边道：“宋统领，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儿唯一一支援军就是南交侯在与百越大战前夜派来的，宋统领也是征战沙场之人，不会不明白这个决定有多大胆吧。”

宋歌连忙道：“王妃，我万万没有质疑令弟的意思。”

“既然不是他的错，便是陛下的错了？”

临怜反应极快，她此话一出，宋歌当即傻眼。

不是南交侯的错，就是陛下的错，偏偏这儿一个是南交侯的姐姐，一个是陛下的弟弟，他谁都得罪不起。

“酥娘，”殷明清叹了口气，“你就别逗宋统领了。”

临怜原本浸染着冷艳之色的眉眼霎时间舒展开了，她歪过脑袋，冲殷明清笑道：“怎么，吃醋啊？还是不高兴我说你兄长了？”

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就知她没真生气，宋歌松了口气，心道王妃当真是生了个不拘小节的性子，这点简直跟殷明清如出一辙，但又更为直率，难怪殷明清喜欢她喜欢得遣散妾室，立誓不纳二房了。

“没有……”殷明清耳垂微微发红，被她笑得有些赧然，“双珏身为大启名将，行事自然要听从圣意，我以为陛下近来应当也在为骠骑的去处发愁——”

预感到他接下来要为殷明道说话，临怜捂住他的嘴，迅速说：“停，好了不用说了，宋统领，看到了吧？王爷也说不是我弟的错，你以后要骂也找准人再骂，别一竿子全部打死。”

宋歌早在昧谷就知道跟王妃打嘴仗是决计打不赢的，也知自己先前的话是太急躁了些，于是讪讪地点头：“是。”

临怜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向前几步走到烽火台边缘，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沙丘，隔了半晌，她说：“北幽人绕过沙丘打到这儿，需要几日？”

“不出两日。”宋歌回道。

“他们若是抱着试探的心思，绝不会只进攻一次两次，这些天巡防都不能落下，若是缺人，王府的府兵随你调配。”

宋歌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去看殷明清，只见殷明清直直看着临怜，半点也不曾挪开视线。

“再等等吧，”视野尽头袭来一阵昏黄的风沙，临怜的声音掺在粗粝的烈风中，“他们就快到了。”

她语气尤为坚定，让宋歌不由得重拾信心，他拱手道：“是。”

就在此时，一望无际的沙丘上冒出股股微凸的粗线，像是无数条巨大的蟒，它们极速潜行于黄沙之下，无声无息。

＊＊＊

“你说什么？!”

数本奏折连同精贵的茶瓷一同被扫到地上。

原本在清心殿与客卿闲谈的启昭帝面露惊色，他几乎是小跑着跑下龙椅，一把揪住赵承之的衣领，说：“你再说一遍？”

赵承之不敢抗命，颤颤巍巍地重复道：“陛下，神鸦阙的烽火台点、点燃了!”

“混账!”殷明道气得一巴掌将他推开，原地来回走动，仿佛以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焦躁，“之前你不是说情况尚可吗，不是说朝霞关伤亡比神鸦阙严重数倍吗，北幽为什么会突然进攻神鸦阙，你说!”

神鸦阙首次遇袭后昧谷守备军支援及时，朝霞关伤亡人数比神鸦阙多数倍是事实，但赵承之此时此刻半点也说不出为自己开脱的话。

赵承之脸上涨红，他“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道：“未能及时洞察北幽陷阱，臣罪该万死，只是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派遣援军赴往神鸦阙，否则神鸦阙一旦沦陷，昧谷定然失守。”

“这还用你说？!”殷明道气得喘气都费劲，一眼也不想再多看兵部尚书，侧目厉声道，“来人，召战南王入宫!”

太监连忙提醒道：“陛下，今日是您亲定的册封大典，战南王现下应当在宫里候着——”

“那还不赶紧叫他进来!”

太监再不敢多言，一路小跑至清心殿门口，前脚刚迈出去，一道凌冽的风从他身边唰地掠过。

临羡几步行至殿内，他利落一礼：“微臣叩见陛下。”

殷明道如同见到救命稻草，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说：“将军不必多礼。赵尚书，你可把军情说与临将军听了？”

不等赵承之回答，临羡开口道：“微臣已知晓，还请陛下下旨，命微臣领兵即刻前往神鸦阙。”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倒是叫殷明道莫名心头一抖。

“此次神鸦阙战事再起虽是突然，但将军也不必太过忧心，二小姐身在昧谷，距离神鸦阙尚有一段距离。”

临羡没吭声，神色一点一点冷下去。

殷明道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在说他主动请缨只是因为姐姐在那附近，而非真心实意要为国效忠了。

殷明道说完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劲，他一面将余光投向一旁安静的客卿，一面含含糊糊地解释道：“朕的意思是……”

“陛下。”

几乎在这声音响起的一刹，殷明道大大松了口气，他循声看去，因太过急切，反而没注意到临羡也朝那边投去目光。

弈暮予起身拾起地上的一本奏折，随手放在椅子上，他言辞犀利但语气柔和：“神鸦阙危在旦夕，现下只有王爷才能担此大任，便是陛下再爱重王爷，也不可在此刻犹疑。”

他给殷明道套上一个冠名堂皇的借口，惹得殷明道眼前一亮，忙不迭地顺着他的话道：“国难当前，朕终归是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双珏，你可愿为大启百姓一战？”

临羡缓慢地把视线从弈暮予身上移开，余光却依旧停留在那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殷明道连道几声好，激动得一拍手掌，“适才弈小友与我说已经拟定好了历年来武考前三甲的名册，不如就趁此次机会随军北上，也好给将军起些帮衬的作用。”

“武考前三甲倒也是些人才，不过恐怕一百个前三甲都抵不过一个弈公子吧。”临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殷明道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面露难色：“朕的确是听闻弈小友曾于军中屡次献策，但这个…还是得看弈小友自己的意思。”

并非不知弈暮予不愿受困于朝局，也并非不知弈暮予曾于战场发号施令，但想来是出于傅黎多次告诫他，非必要勿让弈公子与临将军共事，又可能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如果不是战事紧迫到比火烧眉毛还要火烧眉毛，到了火烧眼珠子的地步，殷明道其实不太想把自己的知己又一次送上战场。

弈暮予容色沉静，他走上前，对殷明道和临羡各行一礼，温文尔雅地道：“在下既为大启子民，国之意愿便是在下的意愿，若在下赴往沙场于国有益，有何不可为？只是武考前三甲皆为朝廷要员，而今一同随将军上了战场，空缺的官职需得补上，提出议案的人总该是要对此负责的，待在下处理好该处理的事情……”

他说到此处，若有似无地拉长了尾音，目光里转瞬而过的轻柔笑意拨得临羡心弦一动。

我就来找你。

临羡直觉他想说的是这句话。

这样的直觉太过浓烈，以至于弈暮予说出口的话也在临羡耳朵里自动被这句话覆盖了。直到殷明道说了一声“弈小友能有此心，朕实是欣慰”，临羡才反应过来，弈暮予方才说的是“便向陛下请命，随将军北上可好？”

那可太好了。

临羡心里这么想着，同时弯起唇角道：“既如此，我便提前谢过弈公子体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