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如何面对伤害
阳光刺眼得令人晕眩。
向晚将书落在脸上,遮挡住令视野失焦的光亮。身下的草地有些湿冷,带着被阳光慢慢蒸发的水汽。
“对不起。”
李南栖边说边躺在她旁边,她的头发半湿,刚刚在厕所洗掉了剩下的橙汁,外套上的擦不掉,现在凝成了一片深色的痕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里是学校边角的花园,常有人在这里席地而坐,从前向晚总是自己一个人来,尤其是觉得独自吃午饭太过尴尬的时候。
向晚没有回应李南栖,书本也遮住了她的表情。
李南栖又说:“我不该把情绪发泄在你身上。”
向晚伸手拿开书本,转头看向望着天空刺目阳光的李南栖,“也许并不是只有你在生活里挣扎。”
挣扎。
Struggling。
李南栖想着这个词。
是像溺水时求生的本能,还是因为对死切实的恐惧。
“你是年初才转来这个学校的,对吧。我比你早一年。”李南栖说,“我自以为自己很了解这里的一切是怎样的,比如,这里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人,欣赏哪一种生活方式。
于是,我也变成那个样子,他们喜欢的样子。模仿她的打扮,她的爱好,和她的性格——像Jenna那样。但我自认为自己很聪明,模仿得很聪明,不是刻意的效仿,而是思考着,如果是她们,是Jenna,会怎么做,会怎么说,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本来就是这样。”
李南栖停顿了一下,轻叹一口气,“我好像入戏太深,以至于当我思考,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的时候,却突然没有了答案。”
“一直以来我在这里,都融入的很好,哪怕在之前的学校也是一样。我总能找到受人欢迎的模版,变成适应自己的模样。”李南栖轻笑了一声,又接着说:“这种受人欢迎到了一种离谱的程度,他们会一边歧视着亚洲人,又一边对我说,你不一样,你是特别的,你是属于这里的。”
她继续说:“十年级的时候,我认识了Simon,他长我们一岁,是橄榄球运动员,外貌嘛,这里的女孩都觉得他很有魅力,我自己却不确定。但是从Jenna家的派对上,他主动接近我,让我们开始走近,很快开始约会。
事情发展的很快,超过我预期的快。和Simon的第一次,我甚至不确定我是自愿的还是不自愿的,周围人一副理所当然的随意,我也只能暗压下自己的惶恐和犹豫,我不想变成那个小题大做的人。”
李南栖感到向晚的视线,“我知道,是我自己放任了一切发生,怪不了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向晚说,但话落之后,也没了后续,只是沉默。
“传出来的照片是Simon拍的,我跟他之间私密的一切,也是他亲口说给别人听的。那些事传得到处都是,像他的战利品一样被宣扬。然后不久后,他就跟我分手了。大概他开始觉得无趣了,我的抗拒,我对这一切的过度反应,都令他难忍。”
“那你和Matthew...”
“我与Simon分手的时候,Matthew和Jenna也分了手,他们从七年级就在一起了,据说这里的学生都当他们是所谓模范情侣,ins上他们两还有不少的粉丝。”
向晚说:“好像连我也听说过。”
“与Simon分手的时候,我很难过,难过里可能有大部分是屈辱,他说的话,对别人形容的我,让我像一个被抛弃的二手商品。我那时与Jenna也起了分歧,她认为我对Simon的埋怨令她很困扰,她觉得不过是一段你情我愿结局不好的感情罢了,为什么要上升到屈辱和背叛的程度。
而Matthew是唯一安慰我的朋友,可能因为他与Jenna分手后与那群朋友也有些疏远。于是我们两个人开始走近,可能我第一次知道,被人喜欢,同Simon对我是不一样的。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怨恨也包括对Jenna,所以想报复她——报复她对我的痛苦若无其事的冷漠,报复她在怯懦纠结的我面前显得对一切那么得心应手。”
“于是,自作聪明的我,又一次做了错误的决定。”
李南栖说:“后面你大概也猜得到,Jenna反悔与Matthew的分手,Matthew与她藕断丝连又同我在一起,事发后,他的沉默令责难全被我负担。”
向晚没有说话。
“我说了,我也并不无辜。”
向晚开口:“不无辜,也不代表这对你公平,也不代表,你应当被这样对待。”
“总之,可能人生早晚要承担择错的后果吧。”
向晚说:“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你很私密的事。”
“可能就像陆深说的吧,我跟你其实是有点,奇怪的友谊存在的。”
向晚笑了笑,“我一直觉得你身上跟Jenna很像的那些打扮,都很难看,一点也不适合你。”
“差不多了,友情的含量还没到这份上。”
两人一起笑起来。
“今天天气很好。”
李南栖和向晚一起转头,看到了挨着李南栖一起躺下的陆深,而贺以恩站在他身后,犹豫后也坐了下来。
陆深转过头看向李南栖,李南栖看了他一眼后,又转过头去,笑了笑说:“这里总是这样,除却雨季,常见的都是艳阳天。”
向晚开口:“你们两怎么在一起。”
贺以恩向后仰坐着,双手撑在地上,“刚才我们都在实验室。”
四人陷入沉默,陆深欲言又止地转过头去,眯着眼看日光的照射。
李南栖说:“我不会去举报的,我也不想事情变得复杂,你也不要去。”
话是对陆深说的,猜测他跟上次一样,建议她去举报,让校方帮忙处理。
“他不会的,毕竟他刚刚因为你还打了人。”
贺以恩话音刚落,李南栖坐起身,惊讶又带恼意地看向陆深。
“你打了谁?”
“不重要的人,也不是因为你。”
陆深转头不快地看一眼贺以恩,贺以恩耸了耸肩,“是他该打,你也没做错。”
“怎么打的?严重吗?”
陆深故意笑着说:“别担心我,我既没挨打也没受伤。”
“我问对方。”
陆深失笑,“至少也假装关心我一下。”
“严重的话,真的会有警察来,会对你的签证也有影响。”
“那人不会为难陆深的,我保证。”贺以恩说道。
向晚也坐起身,看向贺以恩,“你怎么知道。”
“他也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
向晚喃喃道;“但偏偏就你知道。”
贺以恩站起身,“我要上课去了,先走了。”
向晚突然喊住他,“你都修了哪些课?除了视觉艺术,我一次都没见过你。”
“除了必修,经济学、化学和周末在外校的中文。”
向晚“哦”一声,又讶异道:“可是我在中文学校从来没看过你。”
“我考试的时候才去。”贺以恩说完摆摆手,朝教学楼走去,算是跟他们道了别。
向晚连忙拿起书包站起身,迟疑片刻后说,“我也先走了。”
她小跑着过去,朝贺以恩的方向。
李南栖看向他们,近似自言自语道:“这两个人真没什么吗?”
她转过头,陆深也坐起身,正看向她。
李南栖再次错开他的目光,“不要觉得我好像很可怜,或者很凄惨。我不在意。”
“我没有觉得你可怜,也没有觉得你凄惨。”
“那干嘛要因为我的事动手。肯定是那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李南栖说,“我都不在意,你干嘛在意。”
“不在意是对的,因为所有的评价、话语,都只是他们试图伤害你。”
“所以,只要我不觉得被伤害就好了,他们就达不到目的。”
李南栖又说:“我早就不为这种事自我烦恼,就像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也会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他们不需要任何借口,也可以试图伤害我。
所以,千万不要觉得我很脆弱,需要谁来保护。”
“有时候想保护一个人,不是因为觉得她脆弱。而是因为关心她,不希望她遭遇任何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李南栖看向陆深,他还是看着自己,没有试图安慰一个人时的,哪怕全然善意也存有的一丝虚伪。
“你如果真的认真看他们怎么说我,可能就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值得关心的人。不但虚伪、虚荣,还愚蠢,所以才会有今天。”
“我为何要听别人说,你明明就在我的眼前。”
陆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对李南栖说:“你之后没有课吧,一起去图书馆?”
“跟我走在一起,并不能帮助你融入这里。”
“刚好我也不在意是不是能融入这里。”
李南栖轻笑一声,“不像我,为融入这里,什么角色都能扮演,什么谎话都可以说。”
“也没有错吧,这种想融入一个地方的想法,就像是天性或者是本能,去模仿所见,去习惯周身,至少先让自己觉得自己与周边没有格格不入,才能找到安全感。”
陆深又说:“你知道鹦鹉为什么会学人说话吗?——因为它们喜欢群居生活,当来到人类的居所,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它本能地想要融入其中,便会开始模仿、学习人的说话,这样就能让它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所以扮演角色也好,模仿也好,做了本来不会做的事情也好,不过是生存的本能。”
李南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所以,说我像鹦鹉,是夸赞还是损贬啊。”
“鹦鹉多受欢迎啊,说起家里养鸟,我第一个就想起来是鹦鹉。”
“什么跟什么啊。”李南栖说着,然后站起身,“我去图书馆,一起吗?”
陆深跟上她,“好的,鹦鹉女孩。”
李南栖转过头瞪他一眼,“难听死了。”
陆深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