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在外，主帅与监军的人选俱是大事。皇上疑心病又重，选派何人前去统领大军，往往昭示着圣心所向。

前世里，皇上是令南军统领明初申挂帅出征，李筱为监军，充分表示了对李家的信任之意。而如今，明初申已死。在李筱眼皮底下发生了刺客入宫这种事，想要再得其权柄，怕是不能了。

而出征在即，皇上却守口如瓶，至今不曾确定人选，实在是让朝野猜测纷纷。

这一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人人都紧望着皇上，众目灼灼。而皇上只是怒极，但道：“便是和你说又有何妨！有我明氏子孙掌兵，何愁北翟不得破！”

云后的脸色苍白了，眸中神光却更亮：“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大声道：“朕决意让燕王领军，自燕地出兵！”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无声。

人人都知，王孙不得养私军是向来的惯例，更何况是领兵出征。百年内从未有王侯得此殊荣。皇上此言，即昭示着对于燕王的绝对信任，胜过李氏，更齐于太子。

众人面色各异。荣婕妤脸上早已经情不自禁似露出喜色来，挑衅一般看了栗昭仪一眼。上阳公主亦颔首扬眉，唇边勾勒出笑容。

栗昭仪只垂目不睬，状若未闻。李婕妤却受重击一般，向后踉跄了两步，在台上都站不稳了。云相也霍然拂袖起身，两瞥眉毛都竖了起来，面露惊怒之意。

他也是第一个开口的：“祖训有云，亲王毋得领兵。皇上三思啊！”

皇上冷笑道：“燕王在边疆守卫数年，功勋显著，又是朕自己的儿子，朕有什么信不过？”

云相还待再说，云后已经一个手势将他止住，他便瞪着眼睛，鼻孔里不甘地喷出气来，重重坐回船上，那莲船也跟着晃了几晃，荡出波纹来。

云无封对皇上一点头，声音出奇地冷静：“皇上既然已经拿定主意，妾身便只能恭贺燕王了。只是这主帅毕竟年轻，监军还需要选个老练的，这才稳妥。”

皇上道：“你待如何？”

云后转眼看了一眼台上的李婕妤，清凌凌道：“李筱大人之弟李箐，任羽林中郎将一职已久，可堪大任。”

李婕妤脸色顿时精彩起来，似是不知道她为何要抬举自己弟弟。皇上也不明白她卖的是什么关子，声音带了两分迟疑：“……李箐固然稳重，可常年侍奉宫中，不识边塞风物，怕不能行。朕有意要提拔青年才俊，觉得迟生侯倒很是适合呢。”

谢尘嚣本是作壁上观，忽而听到自己姓名，从座上立起，遥遥一拜，朗声道：“微臣人微言轻，甚是惶恐。”

他这么一出声打断，此前被委任的燕王也不得不表态，从另一处舟中起身。急急跟着道：“儿臣也是十分年幼，经验不足，不能服众。实在是难堪此任啊。”

他虽是这么说，轩昂眉宇已经不由自主地上挑，露出一派喜气，只是故作稳重罢了，声音含着兴奋的颤抖。

皇上摆摆手，转头先对燕王说：“朕心已决，你倒也不必如此。至于监军嘛……”他看了一眼云后，声音里多了几分迟疑，“迟生侯说得也有理，此番出征非同小可，须得寻个德高望重的，方可就此任。皇后身为国母，难得为朕参谋一二，朕须得仔细盘算才是。”

谢尘嚣颂了一句皇上英明，低眸回首，转回座上。

云后说了这句，便再不开口，朝着皇上拜过，权当告退。又对舟上掌舵的宫女一摆手。那宫女心领神会，早将舟首调转，竹篙一撑，船已经飞一般地驶去。云后立在船头，容颜清雅，衣袂飘飘如羽。乌发间青玉滴落成山水色，小舟在湖面上落下一道刷白尾迹，很快潜入荷叶莲花之中，不见踪影。众人远远望去，犹见神仙。像来时一样倏忽离开了。

于是这宴中一时寂静起来，李婕妤经皇后这一着，此时便只能站在那莲花台上，脸色忽青忽红，忽黑忽白。既恨这皇后不留脸面，又怨皇上不为自己撑腰，且妒燕王得了掌兵之权，尚忧这让李箐监军的安排，又不知是何等算计。心如乱麻，一口浊气在心中百转千回，又憋着慌，觉得足下发软，勉强站稳，更不知说些什么话来解围。便只能干瞪着皇上。

此时谢尘嚣听得耳边刷拉一声掀帘响，转目看去，正是黄八子黄莺儿。只见她倚在窗前，嗓音清脆，笑意盈盈，满是盎然春色。枝上鸟雀啼不住，陡一开口，便是玲珑解意。她道：“燕王殿下今日得蒙陛下恩宠，趁此嘉会，不如也来歌上几曲，吟上数篇，以谢圣恩罢？”

燕王意会，却先瞧了一眼自己的姑母。明瑗扬了红唇，微微点头，意是赞许。于是明常仁从善如流，便起身笑道：“儿臣乃一介武夫，资质鲁钝，也不曾习练乐舞。只是父皇如此厚爱，也不能不献上小技聊以娱上。母后唯恐靡靡之音销蚀志气，儿臣便拔剑一舞，以恢弘我大齐武运，敬祝大军北征旗开得胜，一荡妖胡阴霾，方不负父皇恩遇。”

皇上捻须，甚是中意。道：“不错，朕也许久不曾见过军中武乐了，你且去罢。朕也看看你有多少长进，若舞得好，朕自有赏。”

燕王便叫那宫人将船摇过去。他一步跨到台上，拔出自己的佩剑比划两下。转头朝着皇上道：“父皇，单舞未免无趣，儿臣欲要使人奏乐，又恐这宫女胳臂无力，纵得锣鼓大噪，也难奏出军中杀伐之气。实为憾事，不禁使人兴致倍减。”

皇上道：“你待如何？”

他英俊坚毅的脸上现出刚正的神情，倏忽转过身来，下摆受了劲风，陡地一扬。谢尘嚣一皱眉，但见他已经向自己抱拳笑道：“听闻嘉禾郡主乃是箜篌绝手，谢将军多得她真传。不知可否给这大齐远征的将士几分面子，为本王奏乐？”

不待谢尘嚣反应，盈一握脸色已然变了。若先前燕王不曾嫌弃宫人奏乐无方，谢尘嚣身为侯爵公子，为亲王伴奏原也是小事。只是他既然如此说，此时便是着意贬低，将谢尘嚣降为宫仆乐伎一等。更别提箜篌常为女子所弹，以显仪态婉转有致。男子以抚琴为贵。虽然名目上没有阴阳之分，到底心里头存着正邪之别。若非专职乐师，偶有男子习得箜篌，也不乐意提及，更不情愿展示。

如果是其他少年得志的将军，少不得便要当场发作起来，就算强忍，也不免拿身边人撒气。盈一握身为一介小小宫女，更是离谢尘嚣最近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落不了好，多半挨一顿呵斥打骂。只得暗暗叫苦，心想这燕王一贯仁厚爱民，怎会无缘无故如此讥刺迟生侯。

她哪知，打仗可是玩命的活计，军中从来不能容二主。若没有彻底的尊卑，便难得完全的服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旦双方相持不下，就毫无纪律可言，再好的军队也是一盘散沙。燕王只听皇上有意让谢尘嚣监军，纵然没有明着下令，可话里话外都是提拔的意思。便这一句，就足以让这年轻人在军中立威了。谢尘嚣又早早拒绝了他的招揽，明摆着是不愿为燕王效命。若不趁早将他打压下去，日后可有的是麻烦。

可事实却出乎盈一握的意料，谢尘嚣偏过头去，略略想了一想，清声道：“若是为了大齐的将士，臣奏乐倒也无妨。只是这箜篌音调高远，只怕王爷不能和。”

燕王浓眉一展，倒是气得笑了起来；“侯爷莫要小觑了本王，谅是你这调如何高，也不过是妇女裙钗之音，还能高过男儿金戈相鸣之声不曾？”

他将这负气之意径直挑明，谢尘嚣仍是不为所动，恍若未闻，只是冷淡道：“王爷肯一试，臣听令便是。”

燕王这刚烈的一拳打在风里，谢尘嚣这般不当一回事，反而使他更恼火。哪怕谢尘嚣也去横眉冷对地展露些桀骜棱角，都不会使他感到这样受辱一般的愤懑。现在情形，唯有他一人暴露出争强斗胜的意思，不仅叫人笑话，还有损名声。只显得谢尘嚣自持守分，远比他稳重。

明常仁抿了抿唇，勉强端着笑，咬着牙对身边的宫女道：“愣着干嘛，还不快给侯爷取箜篌来？”

那宫女给他脸上的神色吓到，后退两步，小跑着就去了，很快便抬过来。谢尘嚣对盈一握点了点头，盈一握会意，一撑篙，小船拨开浪，轻轻地浮了过去，泊在莲台边。

谢尘嚣从舟上迈下来，朝着已经架构好的箜篌与座椅颔首，对宫人说：“有劳。”

他坐下来。却不急着触弦，对着全场人的目光，手臂弓扬而起，先将自己的长发拢在一边，神情淡漠地侧过脸，露出白皙如雪沫的肩颈。

说来也怪，他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经叫所有注视他的人心中不禁停跳了一拍。

毫无亵赏之心，与其说惊艳，不若说惊惧……如见远山冰瀑陡碎，如见寒夜电光忽逝，如见神明侧目轻瞥。

如见神明偶然垂目，于是地崩山摧，雷电交加。

再凝神时，只觉得台上坐着的青年，已经全然换了气质，再不是先前那个沉默冷淡的人了。

那华贵的衣料在日光下焕然出银彩雪华，他双手抚上去的时候，似有流光回霜，俊极雅极，高也洁也。干净冷滑的下颔偏抬而起，露出如高冈峻峭的鼻梁。似一轮明月，凌于众人之上，凛然不可侵。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断更这么久，但这一个多月确实忙，最近才安定下来。

不会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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