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春小池搭了航班，到了庆平。花敏说，会有人来接的，是她的一个表哥，也就是春小池的表叔。

在出站口，她看见了两个靠着的男女在对她挥手。

“小池，累了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你肯定记不得了，我是你姜叔叔，小时候抱过你的，这是你白阿姨。来来，行李箱给我。累了的话，在车上睡一觉，很快就会到仙女镇的。”

仙女镇？春小池觉得疑惑，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是在庆平这个大都市的地方。

“仙女镇在哪？在庆平吗？”

“在运州。”两人笑着和她解释。

春小池觉得自己像一个演员，不幸的是，手里拿的是王家卫的剧本——一片空白。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紧张不安，有点防卫的姿态，不愿说话，坐在后座上。

看到姜叔叔和白阿姨，两人不经意间透露的亲密，春小池才发现，从昨天到现在，她的身边并没有出现一个父亲的角色，甚至都没有人提起他。

坐在车里，她翻遍了手机，才找到点蛛丝马迹。

好嘛，这回她又是一个没爸的孩子。

花敏和她的聊天记录里，透露到她的“爸爸”目前在监狱中，里面有几张文件的照片，她看了之后基本了解了情况。

她的爸爸叫春申，曾经是风石岛城能源部的官员，两年前以多项罪名被捕。

所以她才要离开风石岛城，去什么外婆家所在的仙女镇。

这个春申，和她的爸爸有点相像，就是老了很多，简直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样。

又是家道中落，父亲角色缺失，春小池点点头，也不难识别潜意识的伪装。

“我们家的小孩叫姜白，只比你大三个月。她虽然有点别扭，有时候又粗枝大叶的，但是总体上是个好孩子，活泼乐观。学习上，生活上，你有问题都可以问她。我期待你们能成为朋友。”

春小池听着，点点头，没说什么。

一个高中生而已，应该被学习占满精力了，平时应该不会烦她了。

姜叔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说到：“转学手续都给你办好了，你和姜白在一个班级……”

转学？什么学？一个小镇上有什么大学？

春小池意识到这一路上她感到别扭的地方了，姜家夫妇看向她的眼神，和她说话的语气，完全是把她当做一个小孩！

白樱看到她困惑的表情，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

“这是入学的表格，你先看看，回去填写好了，然后我们带你先去见老师。”

春小池接过，打开袋子，这才看到自己详细的身份信息，春小池，生于风石岛城瀛山，十七岁，转学仙女高中二年级！

呵，高中生，姐好不容易开始凭借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了，还让自己再次经历枯燥无聊的高中。

既然真假都不重要了，身份又有多重要。

好，那我就做一回他妈的高中生！我倒要看看这个世界会怎样进行下去。

高速上单调的绿化，柏油路两边大片的田野，低矮的乡村房屋，窗外的风景一直在掠过，终于到了终点——仙女镇。

春小池在车上填好了表格，到了之后，姜其仁夫妇直接带她去了学校。

办公室外，挤了几个学生在张望着，春小池听得他们嘀咕的声音。

“是新来的转学生啊！”

“也不知道是哪里转来的？”

“是要到曹老师班上的吧！”

“咦，那不是姜白的爸妈？”

“你认识？”

这个世界像是抛弃了她，在盲目运转，她是一只透明却又可见的魂魄，看着他人尽情演绎自己的角色和人生，只有她自己苦苦寻找着一切存在的意义。

春小池感到一种荒唐感，周围的人的面目和声音逐渐模糊，她只感到只有她自己是生动的，存在的。

白樱阿姨拉了拉春小池的手，拉回了春小池游离的心思。

她听见姜其仁和班主任，说道：“环境一下子改变，可能孩子一时没法接受，老师这点会理解的吧……”

门外不远处，有个男生故意大喊：“喂，姜白！快去办公室啊！”

白樱回头，看了看门外，没有人进办公室，白樱低声对她说道：“姜白是不会来的。”

姜白？春小池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走廊里逐渐安静下来，姜其仁和班主任的交谈结束了，夫妻带着春小池走出了办公室。

温热的微风吹来，公告墙上钉着的纸张，哗啦啦翻响，讲课的声音传来，像是隔了很多年的回音，春小池从三楼看着远处的操场，空无一人，而那彩色的塑胶，鲜艳明亮。

鬼使神差的，春小池回过头，长廊的尽头，教室窗户玻璃后，在一众侧脸里，她看见了一张脸，一张怔怔看着她的脸，被她发现后，掩耳盗铃地用课本挡住。

“走吧，我们回家吧，你两位婆婆又打电话来了。”白樱说道。

春小池以为还要再做一段车程，车子出了校门，拐了个弯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三分钟后春小池望着这个拥挤老旧的房子，这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她的外婆花婆婆，见到她，第一句就是这么说，这是她的家。

他们把她领进一个房间，新的床，新的窗帘，新的衣柜，新的书桌，还有新的背景漆，温暖的奶黄色下，床头柜上，一束绿植，默默呼吸，这是她的房间，这些都是为她准备的。

而在春小池身后，透露着岁月的气息的房子，木制的家具，笨重老成，多余的织品装饰，随处可见，井井有条的拥挤，还未成为回忆就已拥有回忆般温馨的老旧。

她的房间，像是一身破烂的流浪汉，那顶脏脏的帽子下，刚打理过的头发。

姜其仁帮她把行李放下，给她介绍两位婆婆。

一位是春小池的外婆，另一位是姜白的奶奶，在各自的丈夫去世后，两位老人便住在了一起，互相扶持照顾。

花婆婆矮点瘦点，姜婆婆高点胖点，花婆婆的两只眼睛凹进去，像是嵌着的水磨小石子，眼睛眨呀眨，就在磨着那石子，越磨越浑浊；姜婆婆圆圆的脸上，一双肿眼皮，带着笑意的时候，那眼睛轻易就被挤没了。

两人相似的地方，就是看向春小池时，带着欲言又止的怜惜。

春小池没说什么，也没有开口喊一声，外婆。

白樱笑着说：“孩子一路过来，累了，让她先休息，我们就别打扰她。”又看着春小池说道，“行李这两天慢慢收拾，不着急，你先休息，我们出去准备晚饭，好了喊你。”

门被带上。

刚刚的画面，像极了家庭伦理剧里的感人重逢，这是春小池没有预想到的，她只是以为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而在两位婆婆看来，她们终于等到了她回家。

她真的累了，坐在桌前，慢慢趴下，闭目休憩，脑子却一时停不了，乱七八糟的片段，之前的，现在的，也不管轻重，都向她砸过来。

好久，厨房的油烟机一直在轰轰，有那么一瞬间，春小池真以为自己是在外婆的家里。

一个女孩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门口，她自以为春小池没看见，张望了好一阵。

春小池直接抬头，女孩像是受到惊吓的猫咪，做出了人类无法理解的反应，一下子跳到了春小池的面前，露出一口小白牙，笑说道：“我叫姜白。”

“我知道。”

春小池皱眉等着下一句，四目相对，女孩的笑容变得僵硬，脸上晕了一层红。

不知什么时候，姜白离开了。

春小池趴着回过神来，耳边传来油烟机已经停了，她听见外面白樱的声音——“快去快去”。

不情不愿的步伐停在门口，等了两秒，传来了一声：“吃饭了！”

脚步哒哒，又急急地走了。

八仙桌上，不讲究菜品的丰盛，盘碗挨挤，无疑是为她的到来准备的。

两位婆婆进出忙碌。

“小池，你坐，要不要喝饮料？小白，去拿筷子，好了就去盛饭！”

春小池觉得自己被推进了一个情景剧中，现在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对现实真实的模仿。

而当她坐下，姜白递过来盛着白米饭的小碗，热气拂过她的指尖，青椒炒河虾的鲜香钻入鼻中，姜白坐在了她的旁边，纤细的手腕掠过，夹走一只鸡翅，姜其仁叔叔端来了鸡汤，婆婆接后放下一盘炒菜，白樱阿姨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老式的座钟当啷了六下，被生活包围着，目不暇接，一时，春小池也走进了时间的河流当中。

她已经好久，没有身处在一个热闹的家庭中了。

就算明知道是情景剧，也愿意做一个沉默的演员。

吃完饭后，待到一切俗世的烦务都平息了，白樱和姜其仁来和春小池告别，说他们俩个人在运州城里有个小家，周末有空会来接她和姜白，平时也会经常来看看她的。

晚上，春小池躺在床上，很安静，被黑暗包围着，一时也分不清身在何处。

表格躺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她的角色现在有了一个清晰的标签，高中生。想想竟觉得好笑，明天，她春小池居然要背着书包，去高中报道上学。

时隔一年，她竟然以这种方式重回校园，不过再想想，她身处的世界，她遭遇的一切，这点也没那么不可思议了。

高中生被给予的自由是有限的。

她现在无法不顾一切地去庆平，见不到萧清秋，可就算见到萧清秋了，她会相信她所知道的一切吗？

她是高中生，可以叛逆，却也要有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算算小说中的时间线，现在也不着急，主角分别八年后才会遇见，萧清秋这时大概也刚从心脏手术恢复，在庆平大学求学。

慢慢来，也不着急。

春小池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这也意味着她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熬。

这时手机震动，春小池收到了花敏的信息：

小池，仙女镇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了解那里，我知道那是一个适合你的地方。这并不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

一两年之后，你会离开那里，就和当年的我一样。但在此之前，就在仙女镇，好好生活。

让你回去陪伴外婆，这才是我唯一保留的私心。依你的性格，如果外婆问起我，就和风石岛城的一切一样，你不用多说。

简短的一封信，掩盖不住失落，短短相处的印象，她的不安，在春小池的脑海中都有了延伸的猜测。

花敏她送走了自己的女儿，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她现在在岛城又是怎样生活？仙女镇和风石岛城像是两个世界，当初她是怎样离开这里的？

黑暗中，春小池轻叹一口气，有什么好想的，这一切不过是假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