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那张轻薄大理石板面的桌子买回来已有些年份,真正发挥作用还是在今晚。
应该按照任飞的要求做了可乐鸡翅后,自动按系统下载顺序加做了椒盐鸡排,并在快速解读人类饮食习惯相关信息后增加了一菜一汤。这一顿忙活,只花了20分钟。对于任飞来说,这是科技给他带来的最大便利了。
三菜一汤摆上桌,香气扑鼻。他早已忘记自己两小时前才吃过饭这件事,饿虎般扑到桌上。
应该站在桌边静候。
他夹起一块鸡肉细细嚼起来,食物一进嘴里,快乐在脸上蔓延,“不错!不错!比外面做的还好吃!我真是没买错!值了!”
应该在站在一旁,提出疑问:“人类会因食物获得那么大的快感吗?”
“因人而异吧。”他说话时还不忘往嘴里塞上一块。
“您为什么会因食物如此快感?”应该又问。
“人啊,就是要爱点什么才能活着,”他盛了碗汤放在一边凉着,“不然这日子没意义。”
“那您爱什么东西?”
“美食和钱。”他大方回答。
“真是古素的爱。”应该说道。
任飞越听越不对劲,停下筷子,满脸疑惑,自言自语道:“是语言系统出问题了吗?”
他走到应该旁边,朝他身上拍了几巴掌。
应该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类,他看不懂对方在做什么。
任飞打量了会,命令说:“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好的,真是朴素的爱。”
祖传手艺果然名不虚传,早知道上年把那台光出声不出图像的电视机换掉之前也该拍一拍,说不定像应该一样拍拍就好了。
他坐回凳子上,开始扒饭。
“请问刚才您刚才的行为目的是什么?”
“修修你。”他眼盯在菜上。
“但是机器人的修理需要专业人员进行,并且要以计算机作为辅助。请问您是怎么做到无工具辅助仍能修理机器人的?”
“人类的智慧。”他轻描淡写说了句,“话说你好奇心好重,你的设定就是这样吗?”
“本机开发者希望本机能全方位模仿人类思想与行为,因此本机可以向机主询问难以理解的信息片段。”
任飞注意到他一直用绅士般温柔礼貌的声音讲话,觉得很奇怪,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用这个语调说话?”
“本机开发者希望本机作为温柔可靠的管家陪伴在机主身边。所以本机的声音声调设置不可大幅度变化。”
“你的开发者还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坚持。”他说。
汤足饭饱,任飞摸着自己怎么吃也吃不撑的肚皮,感叹自己最近饭量大了不少。应该热了半锅米饭馒头,他全吃完了,三菜一汤也已见底。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发呆。
应该走上前,问道:“您用完餐了吗?需要收拾碗筷吗?”
“不用了,”他摆摆手,“等会我自己洗。”
“本机具备洗涤功能,欢迎您使用。”
任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你不会进水吗?”
“本机皮肤为由防水材料制成。”
他刚吃饱正犯困,不想动弹,“那你去洗吧。门口有拖鞋,你一会去把你脚上的皮鞋换掉,看着不自在。”
“好的。”应该接下命令,收好碗朝洗碗池去了。
任飞到沙发上拿起手机一看,快到十点,一会给应该充上电就该睡了。他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任飞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屋内昏黑一片。
还没给应该充电,沙发上不好睡,他这样想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与静谧。可是自己没关灯啊,是停电了吗?他伸手触摸感知四周,却没碰到预想中的沙发靠背。这是比沙发更大更长的空间。他继续试探着触碰,食指碰到一个软软的鼓鼓的东西,他轻轻提溜起来,发现那是自己的枕头。
“我怎么睡在床上?”他依照平时的感觉摸着黑够到床头的开关,按开了灯。
卧室的灯是暖黄色,但对刚才一直身处黑暗中的任飞来说依然十分刺眼。他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待缓过来一点后才从床上下来。
整床被子全掉在地上,这八成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踢下来的。他睡相之差,估计无人能比。
手机不在床上,也不在床头柜上。
客厅漆黑一片,屋里四处都没有开灯。
他沿着墙壁走向书房。快到门口时,屋里透出来一片柔和的绿色荧光。
他继续朝里走,眼前出现一个高大黑影,肩头有个绿色光点。
“应该。”他开口叫道。
“您好。”此时的应该语气更加温柔,声音也变小了些,像是不想吓到刚睡醒的主人。
“你在充电吗?”他问到。
“是的。”
“你会自己充电吗?”
“是的。本机只要站上座台,就可自动连接充电。充满后座台会自动断电。”
“是你送我回房间的?”他问。
“是的。”
“灯也是你关的?”
“是的。”
这一句句肯定的回答,是一声声温柔的安慰。
曾有多少个夜晚,自己倒在沙发上睡着后因着凉而醒来,对着灯光大亮、空荡荡的房子,无奈叹息一声,然后独自走进房间,躺在床上伴着体表残留的凉意入睡。
这个自己一时兴起购买的机器人来到家中才几个小时,带给自己的温暖与宽慰却远超过去三十年自己曾得到的。
从前,一个冷馒头就可以换取他的真心与付出,他自觉廉价至此,哪能奢求更多。后来真心遭人践踏,付出毫无收入,他不再贱卖自己,他只要钱。
和经验老道的前辈比,他生涩幼稚,和无比专业的同龄人比,他徒有蛮力。因此,他夜以继日,把手磨破,把肩压垮,存下一笔钱,然后把它全花在书店。终于,他逆天改命,坐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前几年,他忙得昏天黑地,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但这几年公司引入很多人才,他手里的活逐渐交到新人手里。自己工作少了,自然轻松了很多。但是,他闲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除了工作,好像没有其他内容。朋友,没有,家人,没有,爱好,几乎没有。这世界人声鼎沸,竟没有一份热闹属于自己。
他走到应该面前,几乎紧贴着他的衣服,轻声问道:“应该,你有删除自己记忆的功能吗?”
“只要获得权限,本机可删除指定时间段内的记忆。”
“好。你充好电了吗?”他接着问。
“电量已满。”
他转过身。命令道:“跟我到房间去。”
应该听令,穿上放在一旁的拖鞋,跟在他后面。
卧室里暖黄的灯光,是屋里唯一看起来有温度的东西。
之前看说明书上说,机器人可以自己换衣服。
他打开自己的衣柜,取出一套以前买错的大号睡衣递给应该,命令道:“换上。”
应该拿到衣服,毫无磕绊地换上。他的头发在套睡衣的时候被揉乱,一束较长的刘海垂落下来半遮住眼睛。视线被遮住,他想用手去拨弄,却因未设置相应程序而手忙脚乱。
任飞换完自己的睡衣,转头看见这滑稽的一幕,不由得笑出声来。他走到应该面前,伸手想给他把刘海掀开,奈何对方太高,无法直接够到。
“蹲下一点。”他声音柔和。
应该应声蹲下,视线和任飞齐平。
任飞将头发掀到头上,结果不到两秒又塌下来,反复好几次依旧下塌,最后只能把它夹在其他头发里固定着。
“看来得给你买个发夹。”他笑着说。
“说明书上不是说你们机器人的发型很难被破坏吗?你怎么套了件衣服发型就塌了?”他问。
“机器人受到损坏或使用年久,其发型就会变化。”应该答。
任飞想起来他之前被维修过,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
他坐在床沿边,看了看眼前这台令人赏心悦目的机器,轻声说:“你们公司干嘛不搞个机器人偶像团体,肯定一夜爆红。”
“本机未听清您刚才的话。”应该站在前面,摆出一个疑惑表情,声音柔得像水。
“没什么。”他翻身上床,拖着被子盖到身上,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说道:“上来。”
应该脱鞋上床,动作稍显笨拙。
他直直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腿上,等待任飞下一个命令。
任飞看出他在等自己的命令,于是说道:“躺下,面朝我这边。”
应该一一照做。
任飞伸手试了试他身上的温度,很暖,接着像条溜滑的鱼,一下挪到他怀里。
“哄人睡觉会吗?”他趴在他胸前,语气带有些疲惫。
“本机具备两种哄睡模式,一种针对儿童,一种针对恋人,您想选择哪一种?”
“儿童模式是什么内容?”
“主要以哼唱摇篮曲与讲童话故事为主。”
任飞本来觉得恋人模式用在自己身上奇怪,现在一听儿童模式的内容,想象了一下三十岁的自己听摇篮曲的画面,实在难以接受,于是说道:“恋人模式吧。”
“请您确认选择恋人模式,该模式......”
现在大概两点多了,他眼皮都快抬不起来,没等应该念完,他立即说道:“我确认。”
“好的,为您打开恋人哄睡模式。”
任飞没谈过恋爱,懂男女之事,但情侣间的相处模式他不太了解。平时在办公室路过看电视剧的同事桌前,偶尔会瞥到一些偶像剧情节,他觉得大概也差不多吧。
应该伸出双臂,把他搂在怀里,扯过被子将自己和主人盖住。
高大的身躯笼罩着他,遮住了屋里的灯光,眼前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不是孤独的洪水猛兽,而是让人心安的安全感,应该的体温驱逐了空洞的情绪。
应该的手温柔地在他背上拍着,手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传到皮肤上,暖意让他更加困倦。
不知是因为白天的工作,还是半夜的醒转,他眼部酸痛,眉头紧皱。
这被应该敏感的皮肤感应系统捕捉到。他稍稍离远,看向自己,用细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脸,然后移到眼部轻轻按摩,帮自己舒展眉头。
昏昏欲睡之际,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六秒后,额头传来一片温热的感觉。
这,他猛地睁开眼睛,应该放大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在吻他。
除和西方的一些工作伙伴打招呼外,他没和谁这么亲密接触过,更何况在床上,在一个这么暧昧的地方。他知道应该是机器人,但这个外貌也太容易让人混淆。
他几乎不敢正常喘气,直到应该柔软的嘴唇离开自己的额头。他被应该重新抱入怀里。
突如其来的吻让他气血上涌,震惊、羞涩、感动、难过,一堆情绪齐涌上来,他甚至不知道首先该摆出什么表情。
原来刚才让确认的时候,是想说这个。
他红着脸把脑袋埋进应该怀里,躲过那自己从未见过的深情视线。
背后的手还在轻轻拍着。
慢慢地,他的气息变得平稳,他睡着了。
早上七点,一如既往,任飞被自己的闹铃吵醒。他习惯性地摸向床头柜,却什么都没碰到。
“啊,在客厅。”他想起自己的手机还放在沙发上。闹铃如果不关的话,会一直响下去。
忽然,脑子里过电般闪过昨晚的画面:他被个机器人亲了,他还很激动。
那么说应该八成睡在自己旁边。脸上迅速升温,他不敢睁眼。
在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后,他放弃了内心的羞怯,鼓舞着自己:都三十岁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看向旁边,“不在啊。”
左手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床单也一点温度都没有,看来早就出去了。
他蹬上拖鞋,走到客厅把闹钟关掉,然后掉头走到书房里。
屋内没开灯,略显昏暗。
应该站在座台上,闭着眼待机。感应到任飞的到来,他缓缓睁开眼睛,摆出亲和乖顺的微笑,说道:“早上好,任先生。”
第一次听他这么叫自己,任飞还有些惊讶,问:“说明书上不是说你们都叫人主人吗?”
“本机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你切换模式,肩上的灯会变成粉红色吗?”
昨晚视线逃离那一瞬,他瞥见他肩头粉色的暗光。
“是的。”应该回答。
“可是说明书上没说啊。”他自言自语。
他想起应该系统受损,以后的问题可能会更多。不过自己的要求不多,这样凑合凑合也能用。
昨晚和店员约好今天要去退款。但今天周四,明天下午放假,工作肯定都堆到今天下午。要是去店里只能一会顺路过去。
“那你就这么叫吧,”他说“一会要上班,去给我煮碗面吧。”
应该听令,走出房间去厨房忙活。
他简单洗漱了下,换好衣服出来。刚好应该把做完的面端到桌子上。
辣椒的香气扑鼻而来,引得他腮边一动,嘴中溢出口水。
他搬开椅子坐下,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
“昨晚在您换下的衣服上检测到辣椒的气味,系统判定,这种气味属于X家的辣酱。您冰箱里一整层都是这种产品,而且已经有几罐被食用过,本机借此判断了您的口味。”
任飞吸了一大口面,说道:“你这功能,放在三四十年前都可以去当警犬了。”
“当前市面上,已经出现可承担警犬部分功能的机器,但体型更小,更灵活。”应该解释。
“行行行,打住。”他抬手阻止。
他快速吃完面条,站起来擦完嘴就准备出门,今天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应该把碗收好,送他到门口。
“你今天在家收拾卫生,整理房间,自己熟悉熟悉家里面各种东西的位置。”他站在门口提起鞋跟,然后动作一顿,想起了什么,“把昨晚恋人模式的使用记录删掉并删除你那段时间的记忆。以后只要我使用这个功能,你都要这么处理。”
“好的。您的房子是否有什么本机不可触碰私密领域。”应该问到。
“没有,你都可以碰。”他整理好衣服,“桌上有我手机号,存起来。”
“好的。”
“走了。”
“路上小心,任先生。”他乖乖地站在门口,卷卷的头发从额角散下来。
任飞看着他温顺的模样,突然凑上前,垫着脚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他的温度。
他猛地低下头来,脸上热热的。
“在家等我。”
说完,把门往外一拉,关上了门。
跑到拐角处时,任飞回头看了眼那扇再熟悉不过的灰色铁门。
从前,他从未觉得这扇门会有温度。然而从今天开始,有人在家里等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