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

佘宁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次循环里，昨晚他和万恒最后与老高道别时老高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略显蹒跚，一步一个脚印都带着年迈的力度。

当时他和万恒站在一起，一同目送老高离开，在微亮的路灯下，他第一次觉得一向盛气凌人的老师原来背影这么孤单脆弱。

那时佘宁以为，向他们和盘托出、又告诉他们人生道理的老高大概就会这么一直年迈脆弱下去。他平平淡淡地活了几十年，实在不想让自己已然年迈的身体再染风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保全自己也是一种选择，这世界的裂痕并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和毅力去缝补。

佘宁从前不理解，但昨晚听了老高的话，最后看到他只有点根烟，在烟气缭绕中才能吐露一切的时候，似乎也理解了，他尝试理解老高，与他的妥协与懦弱和解，然而现在——佘宁没想到——老高竟然强迫自己挺直了匍匐的脊梁，重新站起来，身体力行地给他即将毕业的孩子们上了最后一课。

可这是为什么？

佘宁想了很久，想到昨晚离开前，老高最后和他还有万恒说的那些话，想到那场意外的对话。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次循环产生的蝴蝶效应在郭琳、老高，这些与他有所接触的人身上产生的巨大能量。

当万恒出现在这次循环内，当佘宁与万恒共同面对过去和未来的这一切时，那一切也在与之相关的每个人心里都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这颗种子发芽生长，所迸发的能量改变了他记忆中的那些。

循环里的大多还是在按照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模样继续发生，但总归也有一些人和事脱离了过去的轨道，走在一条崭新的可能上——虽然其中有差错，但郭琳最终还是拍下并发出了那个视频，而老高在收到视频后，区别于之前所有循环里听之任之的态度，做出了后面那些看似疯狂的事情。他站了出来，直接改变了这件事的走向，又成几何倍数扩大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力。

原来，这无常的生活中与本真的人性里，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有迹可循，每一个现在都与前路的脚印连接因果。

原来，善良不过是一个圈。

过去，他们每个人都怀揣着一点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侥幸的恶意，最后却像滚雪球一样酿成了所有人的巨大悲剧。曾经在佘宁死后，几乎与之相关的所有人都在后悔，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而现在——当佘宁作为第一个愿意打破这种恶意的人，借出那个手机开始，那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善意又在每个人身上存留后生长，变成如今蝴蝶扇动翅膀，震彻山谷的力挽狂澜的力量。

佘宁在心里感慨，也许，善良真的是一个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爸妈，想起赵守光，想起他们之间看似偶然发生的、却又必然的善意。

他想，善良一定是一个圈，只是走向圆心需要时间，但他们这些人总会在那个中心的地方再相逢。

空旷的废弃工厂内，举目望去满眼疮痍，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生命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佘宁的眼前是乖张的常晨，背后是怯懦的郭琳，他站在两人中间，身上背着道不尽又诉不完的往来故事。

他从来都是故事的主角，但此刻却又像是个平静的往来客，只是千百次路过这一切。

佘宁回头朝门外望去，那里夜色浓重，只有浅浅的月光点缀，转回来时看见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乖张更怒目而视的常晨，想了想，说：“不管现在谁参与了这些事，但归根结底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和郭琳没关系，把手机还给她让她先走，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解决。”

“凭什么？”常晨反问道，“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如果不是她，事情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佘宁却冷静地说：“那你想怎么样？把她留下？找她一起算账？常晨，你要不要先想清楚我们的账到底要怎么算，留她在这里到底合不合适？”

常晨被佘宁的话问住了，促狭的目光里那种坚定的东西似乎有些动摇。

佘宁关注着他的反应，又补充道：“常晨，你现在一直以来辛苦维持的乖学生好学生人设已经塌了吧？视频里一向乖巧的好学生也会打架了，还是和我这么个人，虽然这些事情目前都还暂无定论，但多少对你想要维系的人设大打折扣，你在大家印象中的形象已经有偏差了。”

像是常晨清楚佘宁的软肋一样，佘宁也同样清楚常晨所在意的东西，他步步为营地说：“但说到底事情如果只针对我们两个人，你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如果现在再加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在老师同学眼中都乖巧老实的女孩。你们两个的形象对立在一起，你觉得以后不管学校怎么查、查的结果如何，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你还能轻易地摆脱霸凌同学的标签吗？或者说，事到如今，在所有人心里，你觉得郭琳还会像当初的我一样，那么轻易地就被安上各种罪名吗？”佘宁最后提醒道，“我们已经毕业了，没人在乎这些了，也没人愿意一直陪你玩了。”

常晨冷漠地看着佘宁，神情中还带着些刻意掩饰起来的怒气，像是不可能被佘宁这几句话劝服，但又没办法不被这几句话动摇内心。

佘宁继续说：“而且你今天本意就只是想拿郭琳威胁我，让我来见你，本来也没打算对郭琳怎么着吧？你自己心里其实是清楚的，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最后落脚到我身上，与落脚到我和郭琳两个人身上，还是挺有区别的吧？”

佘宁一连串的问题一环套一环，一层又一层，终于接二连三地让常晨本就有所顾忌的想法逐步瓦解。

常晨沉默了半响，朝门外的那两个人走去。

见状，佘宁用余光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悄悄松了口气，低声对郭琳说：“走。”

手机还给郭琳，她拿上手机站在夜色里，脸上却显得有些犹豫。

“我……”

她知道佘宁刚刚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她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离开才是最好的，可是、可是……

佘宁看出了郭琳的犹豫，他也能看出她这次的犹豫和以往的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她是真的在担心，而不仅仅是后悔自责。

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暖意，佘宁微微笑了下，没有劝她，反而问道：“对了，走之前你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我。”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郭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佘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郭琳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张地开口：“因为、因为……你那天跟我说宋茕。”

“宋茕？”佘宁没想到竟然还是因为她。

“嗯。”郭琳说，“我一直很后悔当初的事情，很后悔我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但却不敢站在她身边。昨天你跟我说毕业快乐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她还活着，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该也会很开心吧。可是现在很多人都把她忘了，记得她的也许也只记得她的忌日，可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郭琳抬起头，眼神复杂，里面充满了愧疚、自责、委屈、难过还有遗憾，她说：“对不起，我只是想把那些糖果也给她尝尝，跟她说一声毕业快乐，没想到……”

世事无常，佘宁忽然很想笑，可又笑不出来。

一切因果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转回到了这件事情上。佘宁与万恒送出的善意的糖果最终成全了郭琳的心愿，可也成了她的软肋。

于是，郭琳的一点好意最终把佘宁又领向了这相似的终章，他一直以来想改变的、想逃避的，最终还是以相似的方式重演了。可是……佘宁嘴角泛起一阵苦笑，这种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

蝴蝶效应引起的波澜已经出现了，也许这次就算不是郭琳，也会有其他因素带他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所以，他对郭琳说：“你做的没错，我没怪你啊。”

想到万恒说的他死后郭琳做的所有事情，佘宁温柔地轻轻开口：“还记得昨天在学校你的那些问题吗？有很多东西课本教不了你，那就自己尝试找找答案吧，像这样去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善良的选择，然后坚信自己的选择。”

“快走吧，往前走。”佘宁最后说。

最终，郭琳离开的时候，佘宁还是像从前那样，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他看到那条曲折的山路，月光洒在上面，时不时有惊鸟略过，景色本身从没有改变，可他已经不会再觉得目光模糊、视线扭曲了。

那条山路蜿蜒而上，他此刻站在山顶，就是站在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