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陷入梦乡的穆昶，卞成礼的眸色也变得温柔了起来。他轻轻拖着穆昶的脑袋，似乎想要让少年睡得安稳一些，故而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枕着。穆昶并没有因卞成礼的动作而醒来，他的呼吸依旧安稳，像是睡在了最熟悉和最安全的港湾里。

收容室中的吵闹逐渐安静了下来，另外几个牢笼内的可怜人也重新缩回了角落的阴暗中，倒是卞成礼似乎并没有睡意。他只是安静又有些悠闲地坐着，看着穆昶的眼睛像是沁在了一滩温柔地泉水中，只要眼前有穆昶的存在，一切便都是最好的。

然而这样的温存，落在别人的眼睛里却像是一根针一样。偏生有人要打破这样的氛围，打破这收容室内的安静。那消瘦男人斜眼瞥着卞成礼的一举一动，终于像是挑衅似的吹了一声口哨。

这口哨的声音实在响亮，不免让卞成礼抬起眸子审视着这作乱的男人。可这消瘦的男人却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也并不觉得自己过分，他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好像一只即将得逞的吸血鬼，戏谑而狰狞地嘲笑着一切美好的事物。

卞成礼看着眼前的跳梁小丑，他眼中的神色多有冰冷，可安抚着穆昶的手却还是温柔。他并没有理会消瘦男人的调谑，而是打算重新将目光落在穆昶的身上。可偏偏那个消瘦男人并不打算收手，他讥笑了几声，阴阳怪气道：“我听说你们这些前朝遗老总有不为人所知的特殊爱好。卞公子，我看那学生不止是学生吧，难不成是你家‘小相公’？”

言罢，那一行人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卞成礼本不想理会他们，然而此刻他们却还没有停下泼脏水的举动，这实在让卞成礼不能继续忍耐了。他看了看并没有被吵醒的穆昶，重新抬起眸子看着那一行人的时候，左眼的镜片上似乎反照出了一阵凄惨的寒光。

这寒光像是深夜坟地的鬼火，只不过一闪而过，却仿佛带着凄惨的呜咽。若有似无的一道阴风拔地而起，不知从哪个角落，钻进这些人的心窝里，让刚刚还在哄堂大笑的几个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这份寒冷来得突然，几个胆小的人顿时已经闭了嘴，倒是那消瘦男人还摆出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打肿了脸充胖子，讥笑着看着卞成礼道：“怎么了？青楼里也有‘小相公’，玩小倌儿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至于这么大反应？”

瞧着对方愈加口无遮拦，卞成礼的嘴角终于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只是他开口的声音却还是平静的，甚至不见什么怒意，只是如常道：“周公子，在下奉劝你一句，不用的嘴巴可以留给有用的人。小心口舌之快，招了不必要的祸事，害人害己。”

卞成礼这话听起来只能算是轻飘飘的说教，连个威胁都算不上，落在消瘦男人的耳朵里，更是比羽毛还轻。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张狂起来，好像完全没听见卞成礼的话似的，变本加厉道：“哎呦，你们贵公子骂人就是这么骂的吗？不过这可由不得卞公子咯。也许不用等到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出去了。到那时候，您再说我们是人贩子，恐怕就没人信了。”

他这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嚣张，似乎想要激怒卞成礼，然而卞成礼却只是回以他一个浅淡的笑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中的含义似的，只是轻缓道：“周公子也不必说得这么绝对，离早上的时间还早，周公子不如睡一觉吧。等睡醒了，一切自然有所分辨。”

卞成礼这话显然便不想同消瘦男人继续谈了，他重新垂下了眼睛，看着怀中安睡的穆昶。而消瘦男人也似乎觉得无趣，他不满地骂了几声，见卞成礼再无回应，便兴致缺缺地寻了块地板胡乱躺了下去。

随着那一行人逐渐安静下来，收容室内也终于恢复了本来的宁静。窗外夜色渐深，遥远的犬吠和收容室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这似乎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却也不知是多少人的不眠之夜。

穆昶原本以为自己会睡得很不踏实，然而当他闭上眼之后，所有的思绪仿佛便都沉睡在了星星的海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宁将他包围了，他好像又变成了襁褓中的孩子，窝在母亲的怀抱中，乘着细细摇篮曲编织的小船，在柔软的海洋中飘荡。

直到，他被一阵惶恐的杂乱声所吵醒。

意识回笼的时刻，他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忘记了自己现在还在警察署的收容室里。不远处的声音太过聒噪，吵闹地穆昶揉着眼睛皱着眉。而当他带着烦躁的心情睁开眼，看着映入眼帘的卞成礼的时候，这一夜所有的经历，骤然在他的脑海中鲜活了起来。

“……怎么了？”穆昶睡眼惺忪。然而卞成礼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看到困倦的神色，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看着好戏一般兴致勃勃的眼睛，正落在那一行人贩子的身上。

像是怕刚睡醒的穆昶惊扰了眼前的精彩，卞成礼忙不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穆昶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又好奇地向一边张望了过去。而此时此刻，那间小小的收容室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消瘦的男人此刻倒在了地板上，不过看起来，他的状态实在不好。此刻的他好像一棵乱晃的枯树，手脚和躯干都在不协调地抽搐着。他浑身上下抖得好像个筛子，痛苦让他的嘴里发出嘶哑的吼叫和哀鸣。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好像两潭死水一样，充满了死亡的腐败气息。

他的几个兄弟们正手忙脚乱的在一边张罗，其中有一人更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包，快速打开了一袋白色的粉末，不由分说往消瘦男人的嘴里倒了进去。可这消瘦的男人似乎连吞咽的力气也没有了，白色粉末反而让他呛咳了起来。一时间，呛人的粉末在那间收容室内四处飘荡。

穆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凭直觉，他意识到那可能是一种大烟的替代品。这样危险的认知让穆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甚至自觉往收容室的另一边靠了靠，生怕那些危险的粉末飘到他的面前。

卞成礼看着穆昶的小心谨慎不由发出几声笑，他干脆拉着穆昶坐到收容室的另一边，又用自己的宽袍大袖在四周挥了挥。直到看着穆昶眼中稍稍安心的神色，才听见这个少年道：“那是怎么了，毒瘾发作？”

消瘦男人如今的模样实在可怖不堪，若是心理不好的人，恐怕看一眼都会做噩梦。然而卞成礼却毫无畏惧，甚至带了些报应不爽的快感看着对面那间纷乱不堪的收容室，道：“或许并非如此，而是，报应来了。”

“报应？”穆昶并没有意识到卞成礼在说什么。不过卞成礼似乎也不用解释了，那些喂下去的白色粉末似乎并没有起到效果，消瘦男人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反而发出了更加可怖的嘶鸣声，就好像他的脖子都要别人掐断了一样。

如此大的声响，自然惊动了旁边几个收容室内的人。这些可怜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瞧着，却在看到眼前噩梦一般的人时，不免都吓得退缩了回去。而那消瘦男人的同伙，见到事态超出控制，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起来。

不过有人还算聪明，他大声呼喊着警察，想要获得来自外界的帮助。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外面的警察却像是听不见一样。通往收容室外的大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希望逐渐变得渺茫最后变成了绝望，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这消瘦男人却如同弹簧一样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的活动幅度之大，即便是穆昶也吓了一跳。少年本能地一把拉扯住卞成礼的袖子，紧张之下，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和不妥。而卞成礼也并没有责备少年的失态，他反而挡在了少年的面前，嘴角虽然还带着笑意，可脸上的表情却多有防备。

好像那间收容室内所关押的，已经不是人，而是什么不知名的猛兽。

有卞成礼在前面挡着，穆昶只能从缝隙中偷偷观察着那边的情况。他看到那个消瘦男人发出凄厉的怒吼声，他好像一个被人控制的木偶似的，以他这个身体所不能具备的极大力气，痛殴了那些想要上来阻止他的同伙们。

一时间，惨叫和怒吼声形成恐怖的音效，激荡在收容室中所有人的心田上。

这些同伙猝不及防，更何况他们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消瘦男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最魁梧的许二，眼下也被消瘦男人揍得鼻青脸肿，歪倒在一边没了力气。没有人敢上来再阻止他，这个他们最信任的大哥，此刻仿佛变成了毫无感情的暴力机器。

然而消瘦男人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痛苦的，他的双眼虽然空洞，却透露着一丝拼死的挣扎，他的嘴巴虽然在吼叫，嘴角却在扭曲。他不受控制的四肢挥舞着，最后像是终于找不到痛殴的人，而开始抓挠自己脆弱的脖子。

很快，他的脖子上便处处红痕，甚至还流出了血。

如此自残的行为实在骇人，似乎就连他自己都忍受不了一样。男人扭曲的手指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自我意识，可仅仅是一瞬间，他便放弃了对脖子的残害，反而是脚腕一转，冲着一边坚硬的墙壁猛然冲了过去。

“嘭——”

消瘦男人的脑袋撞在了墙上，当即落下一片鲜红。而这样疯狂的行为却并没有停止，紧接着，一下、两下、三下，不间断的撞墙声在收容室内回荡。这带着不死不休的自残行为，实在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穆昶只觉得心中凄寒可怖，不自觉地，他在卞成礼的衣袖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哪怕是透过缝隙的窥见，都让他觉得浑身冰冷的僵硬。

收容室内，除了撞墙的声音，再无任何声响。

没人说得清这个消瘦男人到底撞了多少次墙，这其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些骨头碎裂的声音，而直到这个消瘦男人已经满脸鲜血的时候，他的疯狂似乎才终于停了下来。

折磨让他本就残破的身躯雪上加霜。消瘦男人像是一截枯萎的枝条一样倒在了地上。眼下，他已是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可即便是被血污了双眼，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握住收容室的铁栏，一双含恨的双眼，恶狠狠地看向卞成礼这边，用咬碎了牙齿一样的声音，恶毒道：“报应！这都是报应！报应！哈哈哈哈哈——”

他狂放地大笑起来，而就在这个时候，那扇通往外面的门终于传来一阵钥匙开启的声音。紧接着，警察严厉的声音传来道：“都什么时候了！吵什么吵！”他似乎才听到这边的动静，而当他看到收容室内的情况时，却也不免吓得发出了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