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夜色还带着一点春寒料峭的凉薄，偶尔钻进衣领的冷风也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夜色浓重，街边的店铺都打了打烊的时候，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看不到行人也看不到黄包车和骑车的踪迹，幽暗的路灯下，却有几个外国少年，正提着昏暗的煤油灯，往西外地而去。

他们穿着整洁的西装，看起来完全没有鬼鬼祟祟的模样，光明正大的仿佛巡视领地的奴隶主似的。他们不仅不害怕，甚至有些人还很不守规矩地大笑着，不规矩的手还在到处乱摸乱碰，推倒路边的独轮车或是戳破路边的纸灯笼，如同蝗虫一样的行为并未让他们觉得羞耻，甚至还引起了他们疯狂的大笑。

这副比纨绔子弟更加恶劣的行为实在让威廉很是头疼，他皱着眉头跟在他们的身后，好几次都提醒他们不要这样做，但是收效甚微，甚至还有人大大咧咧地勾住威廉的脖子，挤眉弄眼地嘲讽道：“嘿，贾斯汀，难不成你是怕了？跟着华人小子混太久，怎么胆子都变得这样小啦？”

说完，又是一阵刺耳的大笑声。

威廉深吸了一口气，将勾着自己脖子的人推开，语调很是不满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加文，道：“科波尔菲！我们回去吧，这样做是不对的！维克多的华人朋友已经警告过我们不能这样做！”

他义正严词，好像是个正义天使一样。然而这样强硬的态度显然让加文很是不爽，他的眉头微微皱着，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在一阵唏嘘声中回过头，以压迫性的身高逼近到威廉的面前，挑衅地指着威廉的胸口道：“胆小鬼，要是你不满意，现在就给我回去！”

“不过是一些肮脏的臭虫，如果他们敢靠近我，我就让他们好好尝尝子弹的味道！”

加文手中带着枪，或者说，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除了威廉，手中都有一把枪。

火力压制下，威廉只能自觉地闭上嘴巴，只是眼睛还不满地盯着加文。这样的视线让加文很不自在却又无能为力，他只能恶狠狠地锤了威廉胸口一拳，便在一片嘘声中回过头带着人往西外地走。

在前面不远便是西马路了，出了西马路便也出到了西外地。或许是因为靠近了那篇传说中的乱葬岗，就连这附近的路灯都变得幽暗起来。不仅很多地方没有路灯或者路灯坏掉了，即便是好的路灯，很多也都发生了频闪，一明一暗很是诡异。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几个少年，不免有些人生出了胆怯。他们说话的时候渐渐少了，即便开口，有人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些犹豫和惶恐，似乎马上就要逃跑一样。

恐慌开始在几个少年的心中蔓延，可几个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说明。

转过一个路口，马上就要离开西门外大街了。在这愈加荒凉的路口，却立着一根完好的电灯。明亮的灯火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提着煤油灯的少年。这少年出现的突兀，威廉清晰地听见了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可待他定睛一看，却不免眸子中一亮。

“维克多？！”威廉大为吃惊，呼唤穆昶的时候，却又不免有些心虚，想起自己对好友的歉意，眼下他更是不敢同穆昶说一句话，而是小心翼翼地闭上了嘴，观察着穆昶的表情和举止。

穆昶的脸上此刻还有些不满的神情，听到威廉的呼唤，他平静地看着走过来的一群人，又在看到加文的时候，眸色深沉了几分。

加文自然也注意到了路灯下的穆昶，他露出些吃惊的表情，似乎并没有想到穆昶真的会来。不过很快，他的脸上就露出了趾高气扬的轻蔑表情，甚至嘲讽道：“嘿，我们的胆小鬼也要出场了！”间或引起一大片笑声。

这笑声听着格外刺耳，威廉的嘴角压了压，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去训斥，然而他还没有开口，便听见穆昶义正严词的声音道：“科波菲尔，我今天来，并不是因为想要跟你们胡闹而来的。我是为了我的朋友，为了朋友的安全才来的。这是我们国人自古至今的道理。你可以说我胆小，但我还是要说你们愚蠢。”

这样不卑不亢的声音颇为让人惊讶，威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相比起他们这些外国人而言显得矮小的少年。他挺直了腰板，毫不畏惧地看着比他更加高大的加文，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狮子，从他那娇小的骨架中生出无限的勇气。

这样的气势显然让加文野吃了一惊，他似乎从未在穆昶的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场。这让他的高大和强壮显得有些不堪一击。没有直面穆昶的强势，加文嘟囔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向着西外地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穆昶才终于将视线转到了威廉的身上。好友并没有跟他们一块去，而是满脸纠结地看着穆昶。他有些不安，却又为朋友的勇气而感到骄傲，这让他似乎有些话想要说，却又欲言又止，只能不安地舔着嘴唇，在穆昶投射过来的视线后，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道：“维克多，对不起……”

他说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再让穆昶不开心。穆昶看着威廉的模样，心中终于还是柔软了下来，他不忍心地拍了拍威廉的肩膀，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同意跟他们来这里，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旅程，所以我来了，我的父母也鼓励我来这里。我们是朋友，我就不会放下你不管。”

这样的义气显然让威廉感动了起来，少年吸了吸鼻子，终于敞开心扉道：“我提醒过他们了，但是他们并不害怕，坚持要来，我没有办法……维克多，我很高兴，我们依然是朋友对吗！”

他激动地握着穆昶的手，此时此刻，就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穆昶终于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他拍着威廉的肩膀安慰他，两个少年之前的矛盾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走在前面的加文并不认识路，威廉与穆昶已经落下了很远，他在前面放肆地呼唤他们快点跟上。看着前面的黑暗，两个少年终于收起了心中的情绪，他们举起煤油灯跟了上去。

“你害怕吗？”穆昶询问威廉。威廉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摇了摇头，道：“怕，但是之前怕。我想，你都能为了我们的友谊来到这里。按照你们的话叫‘蹚浑水’，那我也不应该害怕。”

威廉看起来也充满了勇气，哪怕面前忽然蹦出一个恶魔，他都能泰然处之地面对。

看着威廉的胆量，穆昶不免笑着耸了耸肩，道：“很好，那你要记住我们说过的话，记住卞先生的嘱咐。”

“当然！”威廉自信满满，“我可不是科波菲尔，不问自拿是为偷，我干不出那种事情。”

这样的承诺显然让穆昶心中更加愉快，当他认识到威廉还是那个威廉的时候，仿佛一瞬间，那些消失的光芒又重新闪烁了起来，那条鸿沟似乎也因为两人的主动而重新被踏平。他们的友谊重新恢复如初了。

只要有这份友谊在，那么所有黑暗都将不攻自破。

加文似乎已经开始恐惧前面的黑暗，深夜的西外地，除了煤油灯下一条并不清晰的小路外，四周除了昏暗，便只有天上明灭的月影，照着一片稀疏的荒地，黑夜中偶尔传来莫名的声响，那或许是老鼠、野狗、野狐的声音。

荒凉远离了人烟，模糊的地平线上，只有一座孤单的塔在风声中陪伴着一行少年。冷风似乎带着鬼怪的阴冷，在少年的脚步间穿梭。那任何一点奇怪的声响，都能在少年紧绷的神经上跳舞，伴随着沉默而来的恐慌，很快让几个少年有些撑不住了。

此刻的他们再也没有了之前嚣张的模样，他们畏手畏脚，似乎连走路都格外小心翼翼。他们的目光开始在四处游荡，任何煤油灯照不到的地方，似乎都潜伏着凶猛的鬼怪，随时都会窜出来咬了他们的脖子。他们不安而惶恐地走过荒地上起伏的山坡，不知道谁不小心的一脚，踹开了路边破碎的棺材，露出一段零碎的白骨。

于是惨叫声在荒野上徘徊了起来。眼下他们似乎已经走到了西外地的中心，这里前不见村后不见店，最近的灯火仿佛也已经成为了远天的星光，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此荒凉恐怖，顿时让几个胆小的少年哭了起来。

他们一哭，少年们的情绪顿时更加紧张。加文浑身紧绷的咒骂了起来，他甚至暴躁地去踹那些不肯站起来继续走的男孩。而那些少年哪怕被加文踹脏了衣服，颤抖的双腿却依旧不肯再站起来走哪怕一步。

如此僵持下去显然不是办法，听着周围那些莫测的声响，加文脸色也不免有些发白。他凶狠地等着穆昶，甚至就差掏出枪来威胁，咬牙切齿道：“嘿你这个可恶的华人小子——”他气势汹汹地逼近穆昶，眼看着危险来临，穆昶来不及往后退了两步，就被威廉护在了身后。

“科波菲尔，你不能这样！”威廉拦住了他。

“贾斯汀你让开！”加文恼怒地命令着威廉，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此时此刻，加文已经为恐惧和愤怒冲昏了脑袋，他已经不顾威廉的阻拦，而是咒骂着穆昶，道：“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们往这里带！”

穆昶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打鼓，可看着加文凶恶的表情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鬼市开在后半夜的西外地，我们劝说过你们不应该来，是你们自己一定要来的！”

“你这个小子——”

加文终于忍无可忍，从腰间掏出了枪。

“科波菲尔！你想做什么！”威廉眼疾手快，一把钳住加文的手腕。然而他并没有加文那样大的力气，很快便被加文推倒到了一旁。

伴随着摔倒声，穆昶马上去将威廉搀扶着从加文拉开距离。经过同威廉的争执，加文的衣衫现在看起来有些凌乱。可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胡乱地用枪指着穆昶，恶狠狠道：“现在，马上，带我们去鬼市。别在这里耍花招，否则我让你尝尝子弹的味道。”

他虚张声势一般的吓唬让穆昶和威廉都很是反感，两个少年不满地看了加文一眼，却只能迫于他的威胁默不作声。半晌，穆昶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最终在白骨塔的西北角，发现了一处微弱的光亮。

“那边应该就是鬼市，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穆昶指着那处光亮，斩钉截铁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