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阴沉沉的，暴雨要下不下，乌云密密地压了一层又一层，小区里的树枝摇摇晃晃，窗户关紧了也会漏进来几声风的呜咽声，似在悲鸣。

年年倒是懂得适应天气，蜷着身子躲在沙发角落里，还捂着耳朵。

顾思敏披了一件登山用的冲锋衣，在花店前停了车，缓步走上台阶，在行色冲冲的人群中苍白着一张脸。问店员拿了订好的花，一束康乃馨，花瓣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看到花，她面无表情的脸一瞬就柔和了下来，左手把康乃馨抱着，右手抬起护着花蕊，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

早些年，她用第一笔存款托人把母亲的坟迁到了城郊公墓。钱不够多，只能选择风大的位置，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泥沙、树叶都会在这打转，糊住顾思敏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那天，风吹起地上的糖纸，上面黏黏糊糊沾着一口血，已经氧化成暗红色。

顾思敏被关在房间里，木头拼凑的门漏有稀疏的缝，门外的举动和声音准确无误地传进门内，刻下深刻的一笔。

她只是为了帮她买一包糖啊，花掉了父亲晚上买酒的钱，就被绿色的空酒瓶子砸掉了生命。明明左眼的伤还没有好，纱布上又糊上了厚厚的血浆。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面。

那个命苦的女人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顾思敏能顺利长大，不必像她一样被磨灭自尊，被陈旧的思想和家暴的老公日夜折磨。

狂风拍过顾思敏的后背，一下一下，就像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的抚慰。顾思敏呜咽着把抠挖着墓碑的双手收进口袋，手掌还在不自觉发抖，指尖冒出鲜血，刺痛感把她拉回现实。

公墓的管理人员曾经在巡查的时候发现过她的举动，以为她要闹事，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来看妈妈的，只是每次走都是红着一双手，肿着眼睛。

在墓地待了大半天才回到家，眼睛有些红肿，先清理了双手的细微伤口，又煮了鸡蛋拿来热敷。年年很乖巧地磨了会爪子，就躺在顾思敏脚边睡觉，好似永远都在等她回家。

给年年梳了会毛，坐在地上把平安符拿出来，一个一个翻看着，是这些年唯一能替母亲做的事。其实是替自己做的事吧，为当时嚷着要吃糖的自己而忏悔。

高意这几天没有出现，楼上的声响都少了很多，顾思敏有时候会恍惚地想，楼上有人住了吗？高意是不是已经搬走了？好像那幅美好的海市蜃楼就要消失了。是啊，她如何配呢？

顾思敏吃了药沉沉的睡去了。

“姑姑，你跟我说说顾老师的家庭吧。这几天她状态很差。”高意坐在高婧对面，镜框都遮不住的黑眼圈，衣领也没翻整齐。

“我看你的状态更糟糕。高意。”顿了顿，高婧把咖啡推到桌子中间，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沉声说：“我说过的，她很不容易。但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做她的恋人也很不容易。你清楚了吗？”

这几个字好似砸在了寂静的湖面上，把湖底的黏土、污垢都翻滚了出来。女孩子的眼里仿佛失去了光，托了托眼镜，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怕啊。但她都不理我了，看到我就很害怕很惊慌。姑姑，我好怕啊。”

“哎。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妈妈早就没了，她的父亲前几年也走了，她不喜欢她父亲。”高婧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她想到顾思敏有一次在断了电的电梯中瑟瑟发抖，迷迷糊糊中听到她说爸爸别打我。

当然这些话她没说，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孩，都要开始掉金豆子了。“别哭了，追人哪有这么容易的，跟你姑姑学习吧，打持久战。”

高意抽了抽鼻子，拿下眼镜擦拭了一番，搓了搓桌面上的纸巾。“你有空的时候陪顾老师吃吃饭吧，她瘦了很多。”

真是一个工具人，高婧坐在车上想。

半小时前她约了顾思敏吃饭，特意找了个自己被梁沁拉黑了心情不好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是事实，但要不是为了高意，她也太想说这么无语的事情。

“你怎么了？这么憔悴!”

顾思敏穿着一件白色衬衣，罕见的没有把衣扣系到顶，露出两根像被刀削过的细锁骨，她低着头系好安全带，回道：“没事，稍微有点累。我们走吧。”

高婧还想说什么，副驾驶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瘦削的侧脸和贴着创口贴的手指，都证实了高意说的话，顾思敏状态很不好。

一顿饭吃得有些艰难，顾思敏几次想要停筷子，但高婧还在一个劲地夹菜给她，只能往嘴里塞一点是一点。

“哎呀，不要吃了。你看看你把生姜都塞进嘴巴里了。”高婧拦住顾思敏机械般的动作，拧眉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没事。谢谢你，高婧。”顾思敏深深看了对面一眼，她其实知道高婧为什么来，又是受谁所托。但理智告诉她，要忍住，不问不想不关心。

探口风是注定失败了，高婧只能拉着顾思敏去打网球，发泄一番。

“去不去打网球？我的月卡快到期了。”高婧翻出一张运动卡，特意给顾思敏看了看有效期。

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高婧当她默认了，拉着人去了体育馆。网球场还有一个场地空着，高婧开心地跑到器材间，打开柜子，给顾思敏挑了快拍子，然后才给自己拿。

“不好意思，这块拍子有人要了。”

高婧的手顿了顿，拧眉看向后来者，有些气愤。“我先拿到的啊。”

身后的人一把扯过拍子，昂着头，扭着胯，留了一个背影，一身粉色运动服。

高婧拿了另一块拍子，气呼呼地也跟着走了出去，打算找人理论。却没想到，见到了梁沁。

那人穿着黑色运动衣和白色运动短裙，正在手把手教人怎么挥拍子，四条腿重叠在一起，刺激着高婧的神经。

看来，这个人惯会当人网球教练啊。说起来自己的网球也是她启蒙的。

“哟，我瞧是谁呢？梁教练啊。你又教学生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引来了不少人观看。

梁沁倒像个事外人，拉着女孩子，换了个角落进行讲解，连个眼神都没给高婧。

“高婧。”顾思敏也看到了梁沁，眼瞅着高婧要上去理论，忙喊住了她。“我们来热身吧。我太久没打了，怕拉伤。”

“你看见了吧。那渣女又开始教别人打网球了，那网球拍子还是从我手中夺走的呢。”高婧握紧了拍子，用力甩了甩，把那股子烦闷和气愤都发泄在了网球上。

顾思敏接球接的也有些吃力，连续几天没睡好也没吃好，身体机能下降了不少。不过正好，她也可以发泄一下紧张的情绪。

“砰砰砰”的击打声回响在网球场，虚虚实实的脚步就像这模模糊糊的人生，有时候前方是希望，有时候却是深渊。汗水浸透衣衫，本来穿的也不是速干服，衬衣湿哒哒粘在身上，倒是挥走了不少烦闷。

打完球，梁沁已经不见了踪影。高婧有意要去刺她一嘴，特意把车停在了那家便利店，买了一堆烟和粉色盒子，对着摄像头做了好几个鬼脸，才回到车上。

“我为了气她，不是我要用。”高婧见顾思敏看了一眼她的袋子，欲盖弥彰地解释起来。

顾思敏因为运动而泛红的脸色还没有消退，她抿嘴笑了一声，“都是成年人了。我懂的。不过梁沁这个态度，你确定还要继续吗？会不会累？”声音越来越轻，一双眼睛也暗了下来。

高婧知道她想到高意了，无奈地耸了耸肩。

“累吧，可是放弃更累。追着光跑可能会一直出汗，可是不追了，就会被黑暗困住啊。”

车厢内静了好几秒，顾思敏才低低应了一声“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高婧想，自己已经很努力，在被梁沁拉黑又无视的暴躁情绪下，还在替高意做工作。

“不过，你该自己考虑清楚，不要为了成为别人的光而活着，你首先要照亮温暖的是自己。”

“谢谢你。回去早点休息。”顾思敏若有所思地下了车，朝高婧挥了挥手，走进小区。抬头朝上看了一眼，高意的房子还是黑着的。

“成为自己的光吗？”顾思敏坐在长椅上，路灯在地上投下一片亮光，那她的光呢？

细细想来，从母亲离世到现在，她一直有在努力成为一束光，但好像照亮的是小时候向往的路，去成为教师、去落户在不叫顾家村的地方。可是这条路好像是无尽头的，只要顾家村的人来走一趟，她就会被裹挟回到过去。那些腐烂的气味、狰狞的面孔、鄙夷的眼神，就像一张蜘蛛网，无限延伸地罩在头顶。

风吹过来，身上感到一阵凉意，顾思敏才起身，习惯性地走在树影下，回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