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的生意，当然不可能在一次闲谈时就完成。那次只能称之为前期接触的会面，最后还是和睦的散场。

程浩轩绷着满满的勇气，最后却什么都做不了，而他发觉路晓珊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她整个精神都是游离的，目光深邃，却对于周遭发生的事情不再有兴趣，很明显，她的大脑已经陷入了一种奇诡的状态，应该是在计算，但却是漫无目的的计算，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计算什么，只能强行使用排列组合或者排除法，做一种在空旷宇宙里数基本粒子的计算。

虽然也安安分分的吃了饭，也陪着程妈看了电视，可程浩轩知道，路晓珊的状态不对。

这个状态，很严重，程浩轩悄悄的钻进房间，给路爹拨了电话。

路爹是一个特别不靠谱的爹，不靠谱到女儿都要隔月才能见到他。但这件事情，路爹却在私下里非常慎重的拜托过程浩轩，并且不厌其烦的每年跟他说一次。

那就是当路晓珊陷入这种状态时，一定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立刻电话告诉他。

小时候的程浩轩不懂为什么，更没有放在心上，结果有一次路晓珊陷入游离状态后，他没有在意。

那一次，路晓珊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周，发烧了四天，什么退烧药都没让她迅速退烧。看着妹妹在床上神志迷糊的样子，程浩轩内疚到难以言喻。从此后，他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连路爹都很认真的事情，就必须很重要。

长大一点后，程浩轩终于忍不住问路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爹说，路晓珊的计算能力，大概是普通人类的几百倍，这还是没有完全成熟时的状态。因为计算能力过强，所以她从小就习惯了用大脑计算各种可能性。

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没有问题，路晓珊可以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得出结果。可有一种情况却会出现意外。

那就是事情过于复杂，而路晓珊又没有找到正确的算法，最后不得不用排列组合或者排除筛选，最后陷入无穷无尽的运算之中，庞大的基础计算量，会拖垮路晓珊的大脑，让她一直被困在荒草的迷宫中。

这就像是你需要用大脑去计算几十亿次最基本的加减乘除，而这个结果却不带来任何意义，一直机械重复的运算和验算，会让大脑消耗太多的能量，身体的机能随之都会被拖垮。

路爹说，这叫穷尽运算状态。这种超级耗能却超低收益比的运算，一般都会交给社会闲置算力来进行。

路晓珊的算力再强，也比不过超级计算机的亿万分之一。她的智力，不是用来做这个事情的。

程浩轩在电话里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让路爹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一大早，风尘仆仆的路爹就把路晓珊带上了去上海的火车，还拒绝了程浩轩要跟着一起去的要求。

担心着妹妹的程浩轩有点不知所措，而正这时，杜紫萱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

今年有好几部堪称伟大的电影，而这一部，用伟大都很难形容，它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掀起了轩然大波，无论是技术、特效、故事、演员都堪称一流巅峰，而令人惊叹的视觉效果，打开了电影的新巅峰。

这部电影就是《阿凡达》。

其实《阿凡达》早几个月前就上映了，但大多数的高中毕业生都在准备高考，和电影基本无缘，纷纷都错过了。

幸好这电影太火爆，直至今天还有不少影院在排片，这才让程浩轩他们得以补上。

今天巨热，程浩轩出门前换了干净的T，而且还花巨资打了空调出租车来电影院，就怕身上会有汗味让杜紫萱闻到。

买完电影票，又买完可乐和爆米花，杜紫萱赶在电影快开场时姗姗来迟。

今天的杜紫萱一手拎着小花的蕾丝阳伞，竟然穿着萝莉装的小短裙，白色长袜和短裙之间，露出了绝对领域，那一抹雪白的大腿，让路人纷纷侧目。

程浩轩都看呆了，直到杜紫萱用伞捅他，才惊醒过来。

程浩轩：“你今天穿的好漂亮。”

“没料到我还是个LO娘吧？”杜紫萱抿嘴笑着，“读书的时候不能随便穿，现在就可以放飞自己啦。我妈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都可以谈恋爱了，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程浩轩摸头：“你妈都允许你谈恋爱了么。”

“是啊。”杜紫萱摸了下垂下的卷发，“要来谈一下吗？”

“啊？”程浩轩傻了。

杜紫萱睁大眼睛：“什么？不要吗？”

“要要要！”程浩轩这时候不答应才真的是傻。

杜紫萱噗嗤笑出来：“你想的美，等正式上大学再说吧。”

程浩轩这时候可不蠢：“那就是说，等你大学报名完，我就有机会啦？”

“呦！”杜紫萱扬眉，“听起来挺有经验的么，还知道顺杆爬。”

程浩轩汗颜，端着可乐爆米花往影厅里走。

杜紫萱却大大方方的挽着他的胳膊，貌似轻巧的问：“老实说，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程浩轩虽然比杜紫萱高一个头，可被她一挽，整个人都像是软下去，感受到了某种青春的气息，贴着自己的胳膊，一点点弥散。

杜紫萱却笑：“你说谎了。”

“哪有？”

杜紫萱：“你刚才说没有的时候，心跳加快，身体语言是一种抗拒，这是很明显的说谎迹象。”

程浩轩这才发现，小丫头哪儿是挽着他，是装作挽，其实摸着他的脉门呢。

程浩轩长叹，自己身边的姑娘怎么每个都是鬼精鬼精的。

他只好承认说：“我确实没谈过恋爱，但被追过，你难道没被人追过么？”

杜紫萱：“快说说追你的人是什么样的？好不好看？”

程浩轩点头：“好看呀，每个都很好看。”

杜紫萱撒开挽着他的手，鼓起嘴：“嗯？都有我好看？不怕我生气？”

程浩轩摇摇头：“我不能说别人不好的。我妈说，虽然都是小孩子，但也都是真心喜欢过一个人，那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我们不能早恋，所以不辜负人的方法就是，记住别人最好的样子，念着她们的好。”

程浩轩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在高中时期，体育明星最受女孩的喜欢，这大概是全世界都颠扑不破的情形了。

所以程浩轩收的情书，接到的表白也一点都不会少。他当然没有接受过哪一个，但被约出去喝奶茶，或者背着书包在运河边走一走，也是常有的事情。

程家是严禁两个娃在高中时谈恋爱的，但并不是恶意的抹黑恋爱这个事情，只是告诉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杜紫萱喃喃了一句金庸写在书上的最懂姑娘的句子。大概连金庸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平凡无奇的句子，是他所有小说里，最写到女孩们心里去的。

在程浩轩他们坐进电影院的时候，路晓珊已经到了目的地。

上海的汾阳路上，有许多许多的老别墅，掩映在梧桐树茂密的树叶里面，这些房子距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但不知为何，却并不显得破旧。

每一栋别墅，其实都是中国的近代史。

商人，曾叱咤风云在中国近代市场上掀起巨浪的，妄图实业救国的，被一次次灾难打的遍体鳞伤的，在这里住过。

文人，曾弃医从文的，用笔刻画人心试图划破黑暗的，在漫无边际的痛苦里吐不出一口浊气的，至死也双目难闭的，在这里耕耘过文字。

军阀，眼看着要遗臭万年的，也曾经风华正茂满怀革命之心，为民请命厮杀战场的，公心不灭却被历史洪流雨打风吹去的，也曾在这里隐居过。

说历史在书本里，那简直是糟践了历史，历史只被人们记得只言片语而已。在浩瀚数量的命运线交叉的时间节点上，谁在叹息，谁在犹豫，谁存有舍身的心思，谁在胆怯，谁宁愿背负骂名。

只有这一砖一瓦一片树叶都历历在目，所以苍茫，所以凝重，所以不对人言。

路爹带着晓珊走进了此处最深的一幢别墅，门口石碑刻着“白公馆”。

走到里面，倒是一片安静，在别墅的院子里，有个老太太，头发花白，穿着灰色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双臂带着袖套，正在那里生煤炉。

现在城市里一般没有煤炉了，就算有，在楼房里也没地方让你点，那浓烟足够让烟警哇哇大叫。

也就是这种别墅和这种院子，才有生煤炉的可能，被淘汰的生活方式，现在居然成了奢侈。

老太太熟练的生好了煤炉，墩上水，也不说话，转身走进了房子里。

路爹拉着晓珊也跟了进去。

老太太一直没看路爹，也不说话，自顾自的打开电视机，看起了中央台戏曲频道。

路爹也不说话，自己倒了水，坐那儿陪着看。

路晓珊还是那副游离的状态，身体微微倾斜，靠在了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外面走进来个老头，进门后也不说话，拉了张椅子坐下，和老太太一样看戏看的津津有味。

又进来个老头，胳膊下夹着一个装象棋的盒子，貌似刚刚从公园里跟人对弈回来。进了屋子后，看了看路晓珊，皱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到桌边摊开棋盘，自己跟自己摆起棋局。

路爹讨好的走过去，那老头撇他一眼，面带嫌弃的点点头。

路爹开心的坐下，和那老头下起棋来。

这古怪的场景又过了一小时，路爹都干脆利落的输了三局，外面门一开，走进了一个中年美妇。大概四十岁左右，短发，一身明显很大牌的小西装，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美艳而利落，哒哒哒的走进来，一把撸开棋盘，把两个KFC全家桶放桌子上。

老头老太太们闻到香味都围拢上来，三个老人外加路爹和中年美人，围着桌子开啃全家桶，吃的那个香啊。

两个全家桶全部吃完，老太太咕咚咕咚喝干净杯子里的可乐，痛痛快快的打了两个嗝。双目巡视一周，神态不怒自威。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路爹怯怯的低头。

“说吧。”老太太指向路爹。

路爹把最近发生在路晓珊和程浩轩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遍。

才说到关于撞车那一则时，中年美妇豁然站起来，冲着路爹满面怒容。

老太太摆摆手，中年美妇恨恨的坐下。

再讲到关于梁定言和他背后的机构时，那个下棋的老头一拍桌子。

路爹把从程浩轩那边听来的信息说完，像被霜打了似的，蔫在了那里。

“听说你最近很忙，还处理掉两个很麻烦的事情？”老太太问。

路爹赶紧点点头。

老太太冷哼：“连自己最重要的任务都忘了，还有脸说忙？”

路爹哑口无言。

老太太懒得骂他，抬头说：“想想吧。”

这几个人，突然都靠在了椅背上，都做出了几乎一致的动作，微微昂头，双目深邃的望向虚空中。

这个姿态，和路晓珊几乎一模一样。

大概十分钟左右，老太太最先回过神：“不是一个事。”

“同意。”

“同意。”

几个人都点头认同。

老太太问下棋的老头：“犹太人那个冥思会，美国家里有人参加么？”

“有。”

“打电话。”

又问中年美妇：“南方四个省的系统资源有没有异动？”

中年美妇答道：“唯一的异动是晓珊调用快递系统引起的，其他都在安全范围里波动，应该不是商界或者政界的人出手。”

下棋的老头已经把电话得回来的信息告知了在场的人，几个人都不以为异。

老太太又摆手：“提可能性。”

从第一个老头开始，到路爹为止，每个人都提出了一个自己预测到的可能性。

等路爹说完，大家又都沉默了，因为每个人所说的可能性，竟然完全一致。

完全一致的可能性，就几乎是事实了。

“小看他了。”老太太冷笑，“居然是这样。”

中年美妇问：“要告诉晓珊么？”

“不能。”

“不能。”

“不能。”

只有路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

老太太点头：“把晓珊叫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