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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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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梧州的沈家,沈珏不是第一次来,从前路过梧州,他也会远远望上一眼这些族谱上的子子孙孙们,见他们过的都好,没惹什么事,自然地生老病死着,便离开了。约莫妖怪活的时间长了,就天然学会了避开了凡人。究其原因,不外是从前见过的沈家几个小娃娃,下一次见到时或许已霜白发鬓,瘦成一把骨头地苟延残喘……

不如不见。

可惜这个道理,他后来才明白。

这世间很多道理,明白的时候往往都迟了些。便成了不合时宜的无用道理。

沈珏带着走苏栗走在逆流的人群里,夕阳时分,道路上大多是从梧州出城的人,担着空箩筐的小贩、步履匆匆的旅人、行商的车马,还有牛车上坐着荆钗布裙的妇人,妇人怀里拥着襁褓,里面偶尔伸出一只小小的拳头来,腿上还卧着一个娃娃,前方的汉子赶着牛车偶尔歪过头看她们一眼,便傻乎乎地笑很久。

苏栗从他们身旁走过,歪头看了眼牛车,走了几步,又扭过脖子往后看了眼远去的牛车。

沈珏欲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手刚伸出去,尚未碰到对方,又收了回来。

“走罢。”他说。

“喔。”

苏栗应了一声,快走两步,没有再回头看。

他走在沈珏身旁,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两人走的是北门,夕阳还未落山,道路两侧的夜市摊子便支起来了,于是没走多远,苏栗就被空气里香喷喷的小食味道勾住了腿,眼巴巴地望着一家糕点铺子揭开了蒸笼,浓郁的甜香水雾腾地飞了起来,直愣愣地往他鼻孔里钻。

苏栗:“这个……”他指了指,“我在别的地方没见过这种糕点。”

沈珏站在他身旁,神情奇异地软和了三分,“玉兰莲蓉糕,这是沈家的铺子。”

他取出一粒碎银,上前包了一份糕点,递给了苏栗,“趁热吃。”

苏栗忙忙道谢,感激的话不走心地说了两句,嘴里就塞上了热腾腾的糕点,微黄的糕点捏成了小小玉兰花的模样,泛着花香,捻在指尖恰好一口一个,一包也才六块糕点,他囫囵吞了四个。剩下最后两块托在掌心的荷叶上,这才回过神来委屈地看着沈珏:“怎么我还没吃就没了。”

又捻起一块,递到沈珏嘴边:“沈公子也用。”

熟悉的味道钻进了鼻孔,像是要钻进脑子里去,沈珏猛地往后退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苏栗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块糕点也成了洪水猛兽,还能把人吓跑。

站在原地两口吞了玉兰糕,他小跑着追了上去。这次凑的近了,挨着沈珏一个拳头的距离,小心地打量着他,见没什么异样,脑子一转找了个话题:

“沈公子,我看你总是拿出碎银,你银子很多吗?我下山的时候,师父只给我一小块银锭子,让我换铜钱,我到现在还没使完呢。”一边说他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钱袋,里面鼓囊囊的哗哗响,一听便是铜板。

又瞅了瞅沈珏背上的行囊,想起平时也不曾见他从包袱里取东西,就更加好奇了,“沈公子,你的银子都搁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你的钱袋?”

沈珏对这给点好颜色就要开染坊的小孩着实有些无奈,只好说:“我是妖。”看他不解,只好又解释:“我自有放银子的地方。”

苏栗想了想,自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约是这道行高深妖精的怪癖,明明有放东西的地方,却还要背着一个破行囊。

沈珏见他眼睛总是往自己背囊上打量,又叹了口气:“我的银子在别处,每次用的时候,用术法移过来就行。”

小道士的注意力果然从行囊上移开了,好奇地问:“那你有多少银子?一百两?一千两?我晓得了,既然还要专门找地方放,想必有一万两那么多吧!”

沈珏本能地想说:“我有一个皇家内库。”

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没有说出口,转而含糊地应付道:“总之是很多银子。”

苏栗突然叹气,“当妖很赚银子么?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我也想当个妖精。”

当妖自然是不赚银子的,沈珏想说,妖精用术法偷银子倒是容易,却怕欠因果,不问自取地拿了旁人的银子,将来都是要还回去的,还银子也罢了,怕是还要还别的。

斜了小道士一眼,沈珏决定闭紧自己的嘴,若是跟他说了,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这孩子下一句必然是——

“你怎么赚的银子?”

噫。他还没说呢,这句话还是问出来。

于是沈珏板起脸,回道:“睡一觉就有了。”

苏栗呆呆地张着嘴,一时理不清睡觉和银子能有甚瓜葛,是在讽刺他白日做梦么?

没在搭理他,沈珏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这才多大的孩子呢,跟他说这个。

自然地想起赵景铄来。想起和他在一起第七个年头,他的皇帝陛下不知哪儿犯了病,死活不愿意让他睡,给出许多条件,试图打动他们当年“一人一次”的铁口金牙。

那时候他还年少,少年人难免有轻狂浮浪的时候,看他别扭地不肯躺下,反倒有两分不同往日的可爱。于是调笑道:“行罢,我让你睡,你给我什么宝贝来换?”

赵景铄想了月余,最后这坐拥天下的人,提出睡一次给他一座内库。

他不太记得自己听到这个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许是有那么一丁点儿难受。这个人,说起来是天子,上天之子,天之下便是他,乃万万民的陛下。论起来所有的山川河流都是他的,而实际上也只有一座皇宫和自己的内库能看在眼里管在手中。

于是对着那双眼睛,他答应下来。

赵景铄的内库尚可,毕竟宗室被他自己砍了个精光,于是花钱的地方不多,除了后宫花销,剩下的都成了他自己的私房,还有宦官替他打理,不断地往账本上增添。他大大小小的库房有几十座,不计各种珍宝,仅仅雪花纹银便堆了六座库房。敛财是他的小乐趣之一。

只是后来这些库房都用来睡了他。

睡一次一座库房,不论里面是什么。

还写了圣旨,加盖帝玺、私印、摁了指印做凭据地给了他,特写明后代子孙不允索回。

一切就为了多睡他几次。

这可不是,真真睡出来的银子。

赵景铄有时候,着实是个昏君,且昏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那张写在圣旨上盖了国印的字据是个玩笑,是这人一时的异想天开,和属于帝王的霸道,毕竟,他是皇帝,习惯了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内库的事情,不过是他小小手段罢了,所以他只是当时拿起来看了两眼,就丢下了,最后丢去了哪也不知道。

自然也从未去看过那些名义上已经属于自己的皇家内库。

接着没多久,约莫二十来年——那段日子过的特别快,水一样奔流,等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的时候,赵景铄将自己的皇陵都快要修好了。

他特意拉着自己去看将来的埋骨之地,那时赵景铄已虚弱了许多,走路都要扶着。

皇陵修的不大,主墓室的墙壁上都是些画,大约还未画完,都蒙着一层布,也没有什么金砖铺路宝石为墙的迹象,顶多一口好棺材,再就没什么东西了,甚至有些寒酸。

环绕着主墓室,倒是一间接一间的库房,有几十座。

他转了一圈,惊异起来:“ 你们皇帝都这么修陵?”

赵景铄气噎住了,一口气不顺就咳了起来,稀少的花白发髻都被咳散了架,垂了几缕白发,咳得一扬一扬。

他忍不住就笑,上前替他顺着气,一手还捻起那撮白发在指尖把玩,笑着问:“怎么就气上了,我又没见过别的皇帝的陵墓,哪知道你们修陵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叫我来看这个。”

那时赵景铄是怎么说的。

哦,他说:“闭嘴吧你。”

接着,这虚弱成一把骨头的帝王,抢回了自己的那缕白发,捋到耳后,拽着他闲的无聊的手,一间间走过那些空荡荡的仓库。

那是完全绕着主墓室修成一圈的库房,绕成了一个完满的圆。这时候他才注意,这些库房无论怎么看,门都对着主墓室的台子上,那副盘龙棺材。

赵景铄说:“就这几天,会有人将朕的那几十个库房都运过来。以后,都是你的。”

他还说:“朕躺进去,这陵就封了,除了你,旁人进不来。”

还有:“等朕走了,你那些东西搁在宫里,不合适。”

还哆嗦着干枯的手,掏出来一卷明黄,塞进他怀里:“收好了,别再乱丢。”

最后还说了一句,轻的像阵风,仿若拂过耳,便不见了,让正低头看那卷当成玩笑的圣旨的沈珏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那句极轻的话,仿佛是说,你有空了,就来看看我。

那些黑洞洞的库房,逐渐成了另一个模样,一粒粒镶嵌在顶上的夜明珠将里面照亮,白玉绿翡做的墙反着光,红绿宝石铺在地上,还有通体无瑕的白玉床、白玉枕,八宝琉璃屏上搭着金缕衣、失传的古琴摆在千年沉木的桌椅上。

这些冰冷的奇珍异宝,将这些库房变成一间间赏玩室,寝室,书房,棋室,画室……还给他留了满满一仓库的碎银。碎银都是一两一两的重量,大小均匀,没有一个完整的元宝,像是怕他不识数,花的太凶,以后没有银子用。

赵景铄还指着另一个库房:“里面都是些好料子,以后你找到季玖了,替朕多给他做几件衣裳。”顿了顿,又说:“有些料子不耐放,朕让人给你制了衣,能穿一阵子。”

说着,他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叹了口气:“现银就这些,太子登基还要用内库的银子。”

可是,太子登基时,内库也没好看多少,几十座库房都是空荡荡的,太子只有一仓金银,一仓珍奇,还有一仓布匹。

想必,从前那好几库房的雪花银,都让赵景铄换成了布置陵墓里的物件。

沈珏有想过将这些东西还回内库,毕竟太子新君,用钱财的地方总是多得多。

只是,每每站在那些布置华美的门口,他却不情愿。连那些匀称的粒粒碎银,他都不舍得还回去。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会成为吝啬的人,就像他年少不识情滋味,只是对赵景铄那张姣好的脸入了眼,不过贪了好颜色罢了,却不知缘由的同他在一起也凑合着过了这些年,他们甚至没说过几句正经的情话,少有的几次,还是饮多了酒。大多时候,他都将人气的不轻,赵景铄一生气,就赶他走,他便转身离开,从未回过头。

于是,几十年的光阴,就在互相置气里过去了。

他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我可不想学我父亲,将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于是赵景铄会冷着脸说,人家几千年道行,你有他几分本事,尽会大言不惭。

不欢而散。

可是,这气性大的皇帝,自知死期将至,忙着交接皇权,忙着替太子铺路,还要忙着在自己的陵墓里给他这么个半人半妖的没本事的东西布置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面汇聚着天下他能找到的所有珍宝,光彩夺目地盼着他来看一看。他将这一个个仓房摆出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模样,放着他这些年配过的剑,戴过的冠,穿过的甲,常歪在上面的梨花榻和替换的长靴与软鞋。

有满满一屋子的碎银,和足够他再穿百年的衣。

所有的一切,都正对着中间那具寂寥棺木。

它在那孤零零的寒酸墓室里躺着。

仿佛在说,你来看看我罢。

赵景铄死在一个冬天里。

冬天很冷,冬天年年都很冷。

这年的冬天,又冷雪又大,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盖下来,遮了天与地。

接着就是不出意外的,民居被大雪压塌,压死了人,街边冻死了乞儿和老人。

燃着许多炭盆的皇宫里,也死了人。

临死前的赵景铄面色红润,目光熠熠,连皱纹都仿佛少了许多。

但是沈珏知道,这人要死了。

死亡是这个世上最寻常的事,蜉蝣朝生暮死,昆虫一季而亡,人类也在生生死死,从来没什么大不了。

这一天,大雪皑皑,死了许多普通人,也死了天子。

苍老而年迈的天子,穿着宫里绣娘们赶工的衮服,从里衣到外袍一件又一件,层层叠叠的织布绣花裹紧了他,也撑起了他,让他坐在那里,看起来没那么削瘦。

他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死后的服饰已经穿好,头发也梳理整齐,只是冕冠太重,让太监先放下。

沈珏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认真地摩挲袖口纹路,抚平衣襟。竟笑了笑:“你是怕死后他们装扮不好你么?”

赵景铄也笑了,连朕都不再自称,笑着道:“我只对自己放心。”

“我看着呢,对我也不放心?”沈珏问他。

可是赵景铄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来,微微歪过脸,用浑浊的双眼,把这狼妖的眉眼细细打量——浓黑的眉,明亮的眼,英挺的鼻,薄情的唇,多情的笑涡。

这张脸他看了几十年,往后看不到了。

赵景铄看了他很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什么从他眼底过去了,微微一道水光掠过,快的仿若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他说:“沈珏。”

沈珏说:“在呢。”

他说:“你跪下来。”

沈珏没有动。

赵景铄很快地微笑了一下,语气堪称轻软:“跪下吧。”

沈珏也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神情,粲然一笑后退三步,撩开袍摆,双膝跪地。

赵景铄最后一道圣旨下给了他,旨意再简单不过,死后放他归去。

多此一举的一道旨意,仿佛脑子发了昏。

明知道他是妖,来去自如,皇权束缚不了他,生死捆绑不住他。

可他最后仍然要给他一道旨意,收回将军虎符,放他离开。从此自由自在,不用被一个老朽的帝王困住。背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做一些不耐烦去做的事。

那些说过的话,承过的诺,一样一样地都交给了他。

最后,连不需要的圣旨,也没有因老朽而忘记。

赵景铄看着这个妖跪在自己面前叩首接旨,心里想,我可什么都不欠你了。

忘了,还有一件事——

赵景铄吸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眼角:“从前我说,死后让你找我。”

沈珏还保持着接旨的姿势,跪在原地,手里拿着从老太监手里捧过来的明黄圣旨,闻声猛地转过视线,眼神陡然冰凉森冷起来。

视线撞上,像是冰山撞上火焰,滋啦地腾起无数水雾,仿佛战场上弥漫的硝烟。

许久,沈珏说:“你想说什么。”嗓音不知为何,沙哑的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赵景铄凝视着他,想说我后悔了,不要你找了。

他不是那个故事里重病缠身的书生,抓着蛇妖像是抓着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也不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书生,救了一只美丽的白狐,白狐报恩凡人,为他生儿育女,又傻傻地信了书生“下辈子一定认得你”的梦话,去寻了,找了,最后让书生活活打死。

他听过这狼妖说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无动于衷地听着,从来不说话。

而他将要死去,临死前却想的清楚,他并不想成为故事里的人。

他是赵景铄,血淋淋杀出来的九五至尊,一把轰天大火里抢下来的皇帝陛下,坐拥天下江山。

无可奈何的,忘恩负义的,死抓着不放的,那都不是他。

赵景铄想,纵然我要死了,可我是皇帝,总不能让我堂堂天子欠了你。

然而——

“你们人啊,总是死啊死个不停。”

沈珏说,站起来抖了抖袍摆,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们妖精呢,就只好找啊找个不停。然后,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室内又寂静下去,缩在角落里的年轻的史官垂头盯着眼前白纸,握着笔记录他们每一句话,呼吸都不敢出声。

然而这段寂静太漫长了。

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刚刚晃了一下,手肘就被老太监一把托住了。

他转过头,老太监的脸上满是褶子,半眯着眼仿佛就要睡过去,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便不敢再动。

不知有多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烛火微微摇曳:“朕不想欠你。”

“你欠我许多。”沈珏说:“你还不上的。”

还不上的,赵景铄想起了那些深夜里他的桌上不知打哪弄来的那些糕点,睡醒时枕边那朵雪山上开的第一朵雪莲花,失眠时高山上他看到的第一缕晨曦,还有夜里坐在黑狼背上,让他带着自己奔跑过的草原和田野。

露水打湿的野花和巨狼把他甩到背上时蹭破的衣裳。

背着他夜袭军营,吓得四蹄乱挥的军马。

回到宫里像两个傻子面面相觑,又放声大笑到站不住的互相搀扶……

干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沈珏蹲下身,伏在他不再有力的双腿上,脸颊贴着冰冷衮服上的龙纹,让那只手放在自己头上,他重复道:“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赵景铄闭上眼想了想:“你受不住的。”

“嗯?”

“苦。”

“那你想让我找吗?”

“想。”

“那我找你,好么?”

赵景铄看着他乌黑的发顶,白玉金缕冠束着那黑鸦鸦的长发。

别找了。赵景铄心说,朕不准你找。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个没用的小妖精,最擅长的术法是搬运术,最大的本事是走在路上,顶多再会变幻模样,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就算找到了,就算贴上来了,不过又一次红颜对白发,又一次生离或死别。

赵景铄想,你这么笨,这么弱,哪里受的住这样的苦。

可是,手中乌发又凉又热,在烛火里散着温柔的光,这个无数次把他气的说不出话的人伏在他的膝盖上,像是这几年,在他腿寒时变回原形给他捂暖的模样。

他的手哆嗦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到了。

赵景铄坐直了身体:“抬头。”他吩咐。

沈珏的手被人握住了,又干又瘦的手指,铁钳一样钳住了他,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捏碎。

“别忘了来找朕。”他说:“找到为止,嗯?”

沈珏望着他,眼里是浓雾弥漫的山野,白茫茫一片虚无。

“我们人类,总是死啊死个不停。”赵景铄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先前说过的话:

“你们妖精,只好找啊找个不停。

然后,我的一生,你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你,来找朕。”

他看着这又笨又没用的妖精双眼渐渐回神,绽出微光。

“臣,遵旨。”沈珏反手握住那瘦到嶙峋的腕骨,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沙又哑地响起来:

“愿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腕上的钳制逐渐放松,他老去的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而后唇角挽起,笑的年轻又好看,细细的长眉扬了起来,湿润的眼角像初绽的桃花,红红又艳艳,多情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世上只有他,世上仅有他。

在看到桌案上的小食时,他望着热腾腾的瓷碗这样笑;睡醒时看到枕边雪莲时,他望着花朵这样笑;第一次被他带出宫,坐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太阳升起时,他转过头,望着他这样笑;坐在他的背上,在田野荒原中奔跑时,他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脸侧这样笑;回到宫里,他拉着他走到榻前,解开发冠散开一头乌发时这样笑;

他生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会泛起红。

看起来像是在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太监尖利的嗓子响了起来,伴着窗外大雪落地的沙沙声啜泣着,再次扯开嗓子:

“陛下殡天!”

门外“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哀嚎泣喊。

门内烛火明亮,烧着暖热的碳火,老去的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唇角挽起,眉眼轻阖,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一时醒不过来。

沈珏取过一旁搁置的冕冠,将它又轻又重地给赵景铄戴好。

十二旒贯玉晃来晃去,沈珏伸手挡在他额前,怕这些玉珠碰疼了他。

又替他整理好衣襟,捋平衮服,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紧接着,他退到门前,拉开朱红木门。

外面大雪纷扬,太子领着两个孩子跪在最前端,身后是大臣们乌压压地在浩荡雪花里跪了一片。

那是沈珏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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