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因这次是三个人,沈珏便定了一大一小两间舱房,他本能的照顾弱小,把苏栗和自己安排在一间。昙薮住了另一间。
舱房紧挨着,中间隔着一道薄薄木板,其实也挡不住什么。
苏栗晕水,缩在床上躲开窗户外涛涛黄浪,缩了片刻,就趴着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双手朝后,侧脸顶着枕头,双腿蜷起来跪成一团,撅着腚地打起了小呼噜。
沈珏望着他的睡姿,莫名觉得眼熟,好似在哪处见过。
脑子里跑马灯般转了一圈,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睡姿,最后冷不丁想起了自己——他记事的早,在襁褓里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实在太小,也才三个多月大一点,刚刚学会爬行,被沈清轩抱到木床上,用一根拨浪鼓逗着,从床头爬到床尾。他爬了好几圈,终于抓到阿爹手里那根拨浪鼓,一把抓住就不肯撒手,啃了几口,冷不丁脑袋一歪就睡着了,憨态可掬的模样还被沈清轩画了下来。
有那么一阵子,爬着爬着就趴着睡过去成了他的常态,往往睡不了太久,大多都是打了个盹,很快就醒过来继续爬行,仿佛撅着腚睡一觉只是补充一些精力。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再看苏栗的睡姿,无端地以为他也只是打个盹,很快就会醒过来,而苏栗睡了一宿。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白天了。
苏栗洗漱完抱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着他,像一只乞食的小猫,圆溜溜的大眼睛让人不忍心拒绝。
沈珏示意他去隔壁喊昙薮,苏栗坐着没动,提起嗓子嚎了一声:“大师,过来用饭。”喊完才跑到门口,拉开房门。
昙薮那边传来衣袍摩擦的细微悉索声,紧跟着是开门关门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前的昙薮白玉一样的脸上,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行了礼方才坐下。
两荤两素的菜肴并两碗米饭,热气腾腾地摆在一僧一道面前,替他们备好碗箸的沈珏自己走到舱外,望着江面起伏的波澜,听身后各个舱房里传来的交谈声,很快就走了神。
他听力好,又不沾人间烟火,旁人吃饭的时候,他大多数都自觉地走开。
屋里苏栗饭都堵不住嘴地在问:“和尚你怎么了?眼圈那么重。”
昙薮没有吭声,隐约能听见碗勺轻撞的声音。
苏栗继续道:“别是被我昨天说你还俗的事吓得一宿没睡吧?”
昙薮低低应了声:“嗯。”
苏栗就不说话了,纵然他才十二岁,自小山门长大,也知道权势富贵不是他该插手的事。
终于安静地吃完一顿饭,沈珏走回去,依旧是两个小银锭和空碗碟一起消失。
二十个铜板的一顿饭食,他花了二两银子,即便昙薮也觉得这人豪奢过分,然而吃人嘴短,加上他想起历史上自己那位祖宗消失的内库,默默地一声不吭。
重新坐下,沈珏提起眼皮,看向昙薮问:“不愿意还俗?”
昙薮自然不愿意还俗。
沈珏就不再提,只是脸上无端冷了三分。
船舶顺江行走三日,到达雍州时是个斜阳西下的傍晚,沈珏领着路,带他们在雍州城里,从青石大路走到青石小巷,穿过一个又一个坊市,最后停在一家门墙破落的小院前。
沈珏抬手叩了叩门栓。
此时的天色彻底暗下来,院中依然一片黑沉沉,无人点灯。
三人在昏蒙中站了许久,木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门后伛偻老妪嘶哑的声音问:“谁呀?”
沈珏:“我们仨是路人,借碗水喝。”
门开了,老妇颤巍巍的声音带着百折不回的善意,提醒道:“老身看不清,你们自己进来打水呀。”
沈珏跨过门槛走进去,苏栗和昙薮跟在后面,两人面色复杂,约莫在想象中受尽磋磨的妇人即使没有一身戾气,也不该是这样毫无防人之心。
妇人在月色下的身形小小的一团,被苦难和岁月压垮的脊梁已经彻底弯曲下去,蹒跚着走在前方,替他们领路。
一边走着一边道:“我领你们去灶房,水缸里是隔壁陈家替我打的水,昨天刚打满……你们用过饭了吗?没用过,自己生火弄点吃食。”顿了顿:“老了就是没用,来客人了,也只能让你们自己动手。”
苏栗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老妇人满脸褶子都拢在一起,白雾阻障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将视线准准的望向他的方向,慢吞吞的嗓音带着笑意地说:“世上哪那么多坏人哩。”
苏栗一口气就这么被哽在咽喉里,吐不出咽不下地,硬生生被噎的眼圈泛红。
昙薮走上前,在灶房里摸索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烛火。
黑黢黢的院子,渐渐灯火通明起来。
院门被拍响,外面传来男声在喊:“范婶在家吗?是不是来客了?我看你家院子亮灯了。”
昙薮扶着妇人走出去,在门口同好心的邻居寒暄,这是善心人怕来了恶客,欺负一个孤仃仃的老人家。
沈珏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角处那一缕魂。
魂魄不肯轮回,通常就消散在天地间。
可不肯轮回的孤魂,往往都是执念未消,执念越强,消散的越慢。
胖乎乎的范掌柜也不外如此,他不肯轮回,又无归处,只好在每一个夜里守在院子前,望着他的老妻,一日日憔悴佝偻,一天天哭瞎双眼,一夜青丝白雪回不了头。
再多悔恨也挽不回的人鬼殊途。
于是一天天看着她,连一句安慰都给不了她。
甚至连靠近一点都不敢,怕自己一身鬼气冲撞了她,只能在院前站着,守着,等着一个消散天地的结果。
沈珏走过去,低声问他:“还认得否?”
范掌柜木木地抬起眼,盯着他望了一会,整个鬼都哆嗦了起来:“是你啊,那年那个狗妖。”
“狼妖。”沈珏说,“我带来一个和尚,一个道士,送你去轮回。”
范掌柜想也不想地摇头。
沈珏只好继续劝。
重新掩好门,被搀扶着往回走的范王氏却停下脚步,侧过头,耳朵朝着他们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了。
昙薮念了声阿弥陀佛,下一刻被老人妇人紧紧攥住了胳膊,那枯瘦的,粗糙的,布满褶子的手将他腕骨紧紧勒住,妇人的声音哆嗦着,带着隐忍的泣音,低低地问:“大师,他是在同我家三郎说话吗?”
昙薮叹息着道:“是啊。”
妇人松开手,伸向前方,一步一步摸了过去。
昙薮再次搀扶起她的手肘,把她送到那个守了许久的野鬼面前,尔后他们三个,一妖一道一僧,眼睁睁望着那只苍老疲惫的手,虚虚地穿过魂体,落在空中一点。
范掌柜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上去,阴凉的气息绕在指尖,范王氏笑了起来,几乎是笃定地喊了一声:“三郎。”
野鬼泣道:“在呢。”
妇人恍惚地道:“你没走。”
“没,守着你呢。”
妇人微微歪头,仿佛听见了他的回应一般,哭着道:“你死了才想着守着我,活着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守了呢?”
情绪过于激动的老人终于坚持不住,喊完这一句便一头往前栽去,沈珏似乎早已料到,伸手接了个正着。
苏栗望着晕倒在沈珏怀里的老妇人,忍不住小声道:
“她就这几日了。”
说着抬眼望了望沈珏,沈公子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料到这是一场送葬的行程。
三人在小院里住了下来,昙薮劈柴烧水修整房舍,苏栗在外奔波,备置白事物件,沈珏出去了几趟,通知老妪的家人,和范掌柜的两个兄长。
远方的亲属都在赶来的路上,躺在床上的老妪浑浑噩噩地睡了两日,终于醒了过来,尔后白障重重的眼睛望着床脚的方向,仿佛看见了那缕夫君的魂。
“为什么?”妇人问他。
范掌柜哭不出泪,只能抽噎着答:“我只是一时气不过,不知道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一遍遍重复:“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沈珏站在床边面无表情,低头望向妇人的眼里却是年岁赋予的温慈,就像当年他重伤刚醒时,看到那个烛火旁缝针走线的妇人,哼着无名小曲,目光如出一辙的脉脉温情。
沈珏抓起她的手,搁在昙薮的手心里,语气轻软地道:“不要问你夫君,你该问的是他。”
昙薮一手松松地握着老妪的掌心,莫名地望向他,并不懂话中意思。
这半人半妖蹲下身,一袭黑衣,屈膝蹲在床畔,高高束起的发尾长长的垂在脸侧,挡住了他半张脸。
他又轻又慢地一句句讲给这对人鬼夫妇听:“当年合州雪灾,开春又是雹灾,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们望着妻儿父母活生生饿死在眼前,也问过为什么。”
“一些人死了,另一些人落草为寇,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当地县衙勾结本地富户抬高粮价,因为上官克扣了赈灾粮。
为什么他们能这样做。
因为上官的上官不查。”
沈珏终于抬起脸,扫了眼床脚苦着脸的范掌柜,目光停在昙薮被布帛遮蔽的眼上,他冲这对夫妇说着话,却定定地望着昙薮:
“一层一层地往上推,最后推到天家身上,是帝王无能,识人不清。
帝王为什么无能,因为他身边那些生来富贵的亲王,都宁愿供奉泥塑的菩萨遁入空门,也不肯做他该做的事。
就像握着你手的这位一样。”
昙薮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张开又闭上,最终紧紧抿成一道直线。
范王氏转过头,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是浑浊的眼泪。
妇人问和尚:“是这样吗?”
和尚哀恸地望着她。
妇人目光移开看向床脚的白影:
“听见了?不是咱们的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仿佛后半生的苦难悲凄都随着这口气消弭在空气里——那些煎熬的日与夜,她无数次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拦住孩子和老父母这一趟无法回头的旅程,恨自己那样为什么开开心心的送他们启程,而不是随便找个借口把他们拦下来。
恨自己没有盯紧她的三郎,明知他的性子容易转不过弯,还让他一个人独处,没有时时刻刻盯着他,开解他,让他挂了房梁……她将所有的不幸都揽在自己身上,连自尽都不敢,怕下去无颜见父母。
于是自虐般活着,熬过一天又一天,而今终于有人告诉她: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是天地为炉,而万物为铜;
是恶吏当道,是为富不仁,是尸位素餐;
是皇亲国戚无能,是天子无能;
所以才有她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无处可诉的一句‘为什么’;
“三郎啊。”她轻轻地道:“不是咱们的错。”
她说:“是他们无能啊。”
这个受尽后半生苦楚的女人,说完最后一句话,闭上眼,结束了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范王氏的小院里挂起了白幡。
主屋的正堂供奉起了牌位,棺木停灵七天。
大门前的灯笼们换了一身白衣,里面油火昼夜长亮,头七未过,在习俗里,这是引路的灯火,是给去世的亲人照亮一条归家的路,让他们在回魂夜里归到家中看最后一眼,尔后安心离去,从此阴阳两隔。
繁琐又复杂的丧礼一代代传下来,至今未止。
沈珏看着范王氏赶来的亲属们操持辛苦,本想说不用办了,他们夫妻的魂早已让阴差领上了黄泉路。
终究还是没有说。
生与死从来都是人类最大的事。在期待里呱呱坠地的婴儿,落地那一刻就被亲长记下了生辰,往后无数个春秋寒暑,那天都是祂一个人的节日。
直至死亡。
双亲去世之后,沈珏也曾想象过死后是怎样一个世界,是否也有亭台和楼阁,孤魂野鬼们也在城池间穿梭行走,仿佛一切如常。
他想的越多,便越觉得自己荒诞,若是人死后还能在另一个空间存在,见到都是曾见过的同类,憎恶的,欢喜的,奉奉迎迎……悉数都在,那死亡和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多年以前,在阿爹沈清轩的第二世季玖去世后,他曾试图追随着伊墨的脚步闯过地府。一面是担心伊墨的安危,另一面也是有几分好奇,想去探个究竟。
然而他那时本领低微,连守门阴差都较量不过,亦是在那位阴差面前他方才知道自己的无能。
弱小而无用的自己,不过是个守门的鬼吏都成了他的拦路虎,伊墨挥挥手就能解决的对手,他遭遇上却毫无还手之力。
偏是他自己造就的弱小。
几百年的光阴流逝中,他耗费大量的时间妆点自己身为人类的那部分,君子六艺一样不落地钻研,仅读过的书都能装满几间屋子。
过分怠于做妖的那份本事,于是尝到苦果,做不得纯粹的人,亦做不好纯粹的妖。
花了几百年时光,活成了半上不下的尴尬样子。
“所以你不要学我。”
沈珏站在窗前看着天空,头也不回地对昙薮淡淡道。
暮色四合的雍州城,天光有着绚丽的颜色,落在窗棂,洒在屋檐,照的一切都暖融融的,连院子里的素白幡都蒙了金橘色,使得本该悲凉丧事,笼上了一层瑰丽秋景。
一列人字形的大雁从天穹飞过。
昙薮坐在窗边,暖色光线落在和尚脸上,他微微仰着脸,遮着眼睛的布帛已被批准摘下。
“我还俗后能做好亲王?”他低声不知是要问谁。
遗传自赵家的眼睛里装满犹疑不定,皇家亲王还是自在和尚,俱是前途叵测的两难。自从血洗宗亲的那位祖宗之后,本朝的宗室们便算是遭了秧,仿佛开启了某种诅咒,一代代皇亲国戚们善始善终的少,中途夭折的多,他若不是机缘巧合,幼童时被师父收入门下,昙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长大。
“我知道自己大约是做不好和尚,我的师父一直说我六根不净。”昙薮笑了一声,自嘲地道:“回去怕是也当不好亲王。”
看了眼沈珏面若沉水的脸,他想起先前这人说的话,他说他做不得人,也做不好妖,相比其几百年都没活出个结果,自己也似乎连为难都可笑。好歹,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他的长兄。
沈珏却说:“做不好和尚或亲王有什么关系?”
他依然望着远方天际那行大雁,也不知道它们还要飞多久,才能回到莺飞草长的南方,终其一生都在迁徙的鸟,南来北往的飞翔,和终其一生都在行走的他意外相合,沈珏忍不住松软了神情,露出一丝愉悦来。
转过脸凝视着不解的和尚,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他想着若是赵景铄知道自己子孙如此没出息,不知会有多生气。
也许会很生气,也许不会,反正再也不会被证实,于是这个念头无关紧要地一闪即逝。
沈珏问他:“你为何要当和尚。”
问和尚为何要当和尚,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事,因为这个世上的人,不是每做一件事都想的那么仔细,常常是不知不觉中,就让自己成了自己。
昙薮仔细回忆起来,最初他只是个小沙弥,不,连小沙弥都不是,只是寻常的一个清晨,他是宫里只闻其名的四皇子,偷偷跟在还是太子的长兄身后,穿着一身太监服,混出了宫。
那天太子陪着太子妃去礼佛。他们赵家人都信道,唯有当时的太子妃信佛,他们夫妻常会为此争执起来,都认为自己信的才是好的,争来争去,佛道之争没有论出个结果,兄嫂的关系反而吵的融洽,太子会陪着妻子做佛事,太子妃亦会陪着夫君参加科仪。
他跟在车马长长的队伍后方第一次进了佛门,在一众不起眼的小太监里,远远地被他师父看中,说要收他做关门弟子。
之后他的父皇下了旨,允许他出家礼佛,仿佛是为了补偿,早早予他封了亲王,是他们五个兄弟里,最早封王的人。
他便领旨剃度,领度牒,成了正经的和尚。
十来年过去了,从前的太子大哥成了皇帝,剩下四个兄弟,二哥落马折了腿,几乎不在出现人前;三哥办差的时候遇上地龙翻身,让垮塌的房梁压了个结实,扒出来的时候,都没了人样;剩下一个最小的弟弟,三天两头在皇城里闹的鸡飞狗跳,言官们无事可挑时,就将他提出来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
身为四皇子的他长成了一个修行不错的和尚,去年见皇兄时,他还说将来可以让他挂个国师的名头。
说这话的时候,皇兄皱着眉,并不大情愿,约莫是对秃头本能的不喜,他的皇兄没有别的癖好,唯独喜欢长发浓密的美人,若是带一点卷曲的长发那是最好不过,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娘娘便是一头浓密卷曲的长发。
还有出家之前的他自己,也有一头打着卷儿的黑亮长发。
因此听说他要剃度时闹得最凶的就是他的长兄,听说他和父皇拍了桌子,闹得不欢而散。
只是他们的父皇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更改,那次也没有例外。
从那个曦光温柔的清晨,他悄悄换上太监服,在太子哥哥视而不见的纵容之下混出宫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变了模样。
“先皇下旨让我出家。”昙薮道:“我们这样的皇子皇孙,雷霆雨露俱天恩,听话最好。”
他说:“不听话,往往活不长。”
沈珏又问:“你不知道原因?”
昙薮静了静,半晌才低声道:“知道。”
他低着头,手指在眼皮上抹了两下,微光一闪而逝,抬起头来道:“你看我的眼睛。”
沈珏一眼扫过去,先时不大认真,尔后愣了愣,再次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
那双酷似赵景铄的眼睛,眼尾上翘,睫毛浓长,眼白微蓝,眼角泛着红。
中间深褐色的部分里却是漆黑双瞳。
重瞳者,异象也,圣王之兆。
“太子已立,且做得很好,不需要我这样的皇子。”昙薮笑了笑,“所以我就当了和尚。”
他笑的很淡,没什么怨愤不满,早早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对于父皇的行为他理解并体谅,换成他自己,怕是也无法做到更好。
还有一直待他很好的太子长兄,明知他眼睛的真相,也没有刻意疏远或苛待过他,反而因为他被藏在深宫极少见人,常悄悄地去探望他,教他读书识字,与他谈天说地。
即使明知道长兄对他的喜爱,最初是因为他有一头满足他隐秘癖好的卷曲长发。
这些都没关系,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剥去那层高贵的身份,他们还是父子,是兄弟,是血溶于水的骨肉血亲。
所以他最先跟着师父学的术法,便是障眼法,用在自己眼睛上,藏起不能宣示与人的秘密。
只是,众生皆苦。普通如范掌柜一家遭遇的命运是苦,荒年里落草为寇的强盗是苦,煌煌宫城里的皇家子孙亦无例外。
亲笔写下谕旨,送自己儿子出家的帝王是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削去长发,再也不唤自己“大哥”的太子是苦;
以为自己是至尊至贵,无人可以欺负的皇子们,看着自己兄弟被一份轻飘飘的圣旨打入寺庙,从此油灯僧衣了却一生,懂了世事无常,没什么亘古长存。
于是,无常是苦。
昙薮起了身,冲沈珏行礼:
“在下要告辞了。”
“去哪里?”
“先回山门同师父道别,之后去找我皇兄。”
“想好了?”
“想好了。”昙薮静静地道:“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是和尚或者亲王都不重要,他出生在宫廷里,便是出了家也有尊贵的亲王身份,便天然地有更大的责任。
如他也逃脱不过命运无常和委屈,天下更多普普通通的人,一生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他别无所能,只希望能回去帮皇兄做点什么,让他治下的百姓能少喊几声“为什么”。
不要像范掌柜这般,苦苦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这场苦难的源头,仅仅只是在位官员起了一点贪心。
就是这一点点贪婪原罪,让良善的百姓们卖儿卖女,饿死他乡,最后活下来的人落草为寇,拿起了屠刀。
他们成了杀起人来也面不改色的匪徒,亲手造就更多家破人亡,把他们经历过的惨痛,复刻到更多人身上。
若是不管不顾,罪恶便会化作瘟疫,无休止地传播下去。
到了那个光景,昙薮不用想也知道紧跟着会发生什么,会硝烟四起,会狼烟滚滚,会血流漂杵。
尔后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立起,又开始一轮新的循环。
昙薮想,我毕竟姓赵,皇位上坐着的是我亲兄长。
又想,即使我不姓赵,知道了,看到了,也是要尽力管一管的。
只因生而为人。
“多谢。”
昙薮走到门口,又回身冲沈珏行了一礼。
沈珏摆摆手。
昙薮又道:“你做的事,说的话,不像个妖精。”
他说完就离去。
留下沈珏站在原地挑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本来就只是半个妖精,另一半则是实打实的半个人类。
那是遗传他亲身父亲的血脉,能被狼妖看中的书生,也不该差到哪里去,想来也是个心胸疏朗,稠丽风流的俊雅书生。
他的骨血里有他人类的那一半,又有人类沈清轩收养多年,他当不成一个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纯粹妖精。
在赵景铄已故去多年之后,他看到他的子孙,都忍不住要去管一管。
仿佛管一管他的子孙们,就能让当年那个埋在案牍里殚精竭虑的帝王,所付出的心力有所回报。
一如他曾经身披玄甲,跪在他身前唱喏的那般——
愿吾王江山永固,国泰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古今多少臣士唱喏无外如是,而愿景不灭,则君以诚待,士以命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