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繁体版 简体版
笔趣阁 > 双玉记 > 第14章 第十三章

第14章 第十三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第十三章

沈珏从未想象过地府会是怎样光景。

很久以前,得知伊墨曾闯入过,他好奇问起地府的模样,是否如传说那般阴森可怖,是不是真有十八层地狱日夜不休的忙着剥皮熬骨。他那时童心犹在,对万物依然有着十分好奇。然伊墨彼时仍是生灵,不曾迈过黄泉路,只在外城打了个转就回去了,自然也无法彻底解惑。他只是一时兴起才有此问,却不知很长一段光阴里,伊墨耿耿于怀——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怪,却不能对自己孩子无所不达,他认定这是奇辱。

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沈珏却没有了好奇心,顺服的被黑白无常拘着踏上黄泉路,沈珏听到身后传来低吼,“沈珏!”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沈将军。”是在朝堂上,帝王端坐在高远王座之上,语调低沉威严,咬字清晰。听不出喜怒悲欢,没有好憎喜恶。

——“狼崽子。”是在书房独处,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也无,他常常这么唤他,紧随其后的是,“乏了,江林城的梅汤去取一碗来”……如此种种,他的法力都耗费在这样琐碎的事情上。

——“小畜生。”是极少用到的称谓,每一次响起几乎都在层叠垂落的帷帐里,乱糟糟的丝帛锦衣中。明明是贬辱的三个字,卑贱的称谓,伴着此情此景偏偏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随着相伴的时间越久,两鬓开始花白,连称谓都逐渐略去,他知道想要的都在——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以及江林城张家的梅汤、沐源城王家的炖鸡、他喜欢的卤汁豆腐、合县糯糯的小丸子……御书房里常常有千里之外的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一只越来越迁就他的狼。

若是夏季,通体乌黑的巨狼便卧在龙案旁的罗汉榻上,身下是外邦进贡的冰丝软帛,世间无二的物什,也不过是黑狼身下的一块垫布而已,那时御书房里填满冰砖的金柱散发着浓浓寒气,他穿着秋袍伏在案上批阅奏章;若是冬季,他便赤脚踩在脚榻上,因为黑狼会卧在那处,用自己柔软的肚皮和毛发,将他捂个暖暖和和。

已经不需要去特意呼唤,也无需嘱咐,仿佛自己的手指一样自如的存在。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甚至弥留之际,他也只闭着眼,唤了一声:“小畜生”。

他说:“小畜生,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他唯一的儿子,如今的九五之尊也只能站在一旁,无力的看着自己父王大限将至,虚弱的仿佛一缕幽魂,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只是努力抬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那是只苍老的手,缀着深深浅浅的老人斑,松弛的皱褶层层密布,青紫的血管脉络仿佛为了这最后一点的生命力在奋力挣扎,暴突而起。

而后那只手被握住了。

暴突的血脉瞬间平复下来,在年轻的手掌摩挲下变得温驯。

从未老去的将军俯身,凑近老朽之人耳畔,语调是太子从未听闻的温柔。

“放心去吧。”

他面上并无悲伤,平静又温柔,如是说章

“你是我的王。”

老朽的帝王闻言睁开眼,溃散浑浊的眼神刹那间明亮逼人,仿佛年青时那般锐利。他盯着将军,片刻后哼了声,紧了紧他的手道,“走了。”

重又合上眼,阖然长逝。

“沈珏!”

身后又是一声断喝,是怒极的声调。身侧的黑白无常都顿了一下,而沈珏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

他的王已经死去了。

他是妖,跟在伊墨身边走遍了天涯海角,见过无数生命的出现与消逝,大部分都是那么糟糕——遭受意外的带着不甘离去,老病的在苦痛中悲哀离世;孤寡者死在凄凉里,年青人死在遗憾中……

而他的王,在儿孙的环绕里,在满满的爱里平静的死去;他的王将手放在他手里,连同信任与江山一起交付与他,从容死去;他的王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也不会再这样唤他。

因为他的王已经尊贵又恬静的死去了,那是一场很好很好的死亡。

能给予他的王这样一场死亡,是他的无上荣光。

沈珏足下不停,将那个声音抛在脑后,走进茫茫一片的黄泉深处,远远便见到等在路边的两位高堂,他们的模样是年华最好的模样,最后那些年月里时光磋磨出的白发和皱纹都不见影踪,黑衣白衫的两人携手伫立在路旁,浩茫茫怒绽的血红花朵在他们身畔,他们的视线所驻是漫长黄泉路上浓郁的白雾,一动不动仿佛已如此守候了几百年。

沈珏不顾勾在身上的引魂索跑了起来。

他跑得又快又急,黑白无常拽着勾魂索,从未遇过走黄泉还这般急切的鬼,一时不察,勾魂索被挣脱了掌心,两相对视一眼,这可真是勾的鬼多了,什么样的活宝都能见到。

他们无奈追上去,想着若这不是黄泉路,必要喂他一顿哭丧棒,然而脱缰的小鬼却停下步伐,站在花海中。

沈珏定定望着眼前两人,将一步之遥,望成浩然天堑,迟迟不敢迈过去——

他一年又一年回到罗浮山,一年又一年倚着墓碑,想象着双人棺椁里的两具尸骨腐朽到何种地步,摩挲他头顶的指掌是否已皮肉剥落,倚靠过的胸膛是否再也撑不住他的重量,他曾亲亲热热挨蹭过的脸颊是否已化作白骨……他想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天又一天。

闭上眼,想他们蚀落同尘,而自己生生无尽;睁开眼,不知何时方休。

百年又百年。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他们。

此时便是面对着面,一股近乡情怯也油然而生,沈珏不敢眨眼,怕自己又是一场虚幻泡影,梦里他乡。

直到一身青袍的沈清轩上前一步,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我看你白活这么些年,愈大愈傻。”

他的手指阴冷,掌心无温,带着死亡的气息,触在同样阴冷的面颊上,却仿佛拥有雷霆万钧的重量,让凝固成石的沈珏终于眨了眨眼皮。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慢慢扬起唇角,眼角弯起笑出了细纹,不自觉地掰起手指:

“今天是何日?竟叫我还能见到你们。”

沈清轩微微眯起眼,眼尾细长,斜乜着儿子——一双勾魂锁链刺穿他的锁骨,倒挂铁勾扣在他肩头,更有胸口创伤让他瞥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他们站在黄泉路口,阴风阵阵,风中传来野鬼哭嚎,一声接着一声,声声都是对人间的眷念——别的鬼为死亡而泣,他却无知无觉,只掰着手指,问这种荒诞问题。

“戊子年。”

沈清轩挽起唇角,听不出喜怒地道:“你忌日挑的不错,恰是秋分。”

“欸。”沈珏干笑两声,放下手讪讪地凑过去,抻着脖子蹭在他脸上:“爹——”

拉长了尾调的声音似小儿撒娇卖痴,是明知自己做了错事,却意图糊弄过去的混不吝。

冰凉脸颊蹭在自己脸上,带着亡魂独有的阴冷。沈清轩垂下眼,这么凉。他一动不动地想,从此往后,他将和他们一样,品不出世间五味,触不得和风细雨,再不能拥有阳光下的丰盛繁美。而他从许明世手里将胎毛湿濡的小狼崽接过来的时候,他那么小小一团,尚未睁眼看过人间,在他怀里吚吚呜呜,从幼崽变成胖乎乎的小娃娃,在摇床里一天天长大,学会了翻身,学会了说话,又连滚带爬,将自己稚嫩的身体立在人世间,奔跑在阳光下。

他打骂过他,亦亲爱过他,唤他乳名“小宝”,抱他读书,握着手教他写字,看他一天天长成少年挺拔;当自己早早撒手人寰,将他和伊墨丢下,让他俩风霜雨雪里找了许多许多年,一次又一次地找过来,唤他“阿爹”,亲亲热热地蹭上脸。

如今他又找来,又蹭上,只是昔日暖热脸颊亦冰凉沁骨,遍体鳞伤地成了一抹孤魂。

沈清轩紧紧地抿唇,用力太猛以致唇角都扭曲起来,想问他疼不疼,冷不冷,苦不苦?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若是一切安好,又怎会来到阴曹地府。

小宝还在蹭来蹭去,拖长了尾音喊着爹。沈清轩做鬼多年,早已习惯了不用呼吸,而今却深吸了口气,想着这不省心的玩意儿,黄泉路上重逢,劈头第一句话竟是“今天是什么日子”,现下还试图撒娇蒙混过关——简直讨打。

他收敛神情,长长叹了口气,一掌推开他的额头。

沈珏被推的脑袋往后一仰,心中惴惴,刚皱了眉,尚未来得及噘嘴,卖惨情态作了一半,一旁老父亲抬起长腿踹了过来——老父亲从前是一条体面的蛇妖,动手姿势也要不落下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自己的尾巴当鞭子使,遇上对头,一尾巴拍飞了事。如今打儿子,他也秉着一贯作风,能动腿就不上手。

沈珏本能要跳起来躲,又顿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让老父亲一脚接着一脚,踹了个舒坦。

他站着不动,身子被踹的一晃一晃,一边晃一边笑,梨涡浅浅地道:“我刚死,就挨上了揍。”

他问:“你们都不心疼的么?”

——简直是火上浇油。

沈清轩都被气笑了,丢下老子打儿子的戏码,走了两步,同等候的黑白无常问好。

“二位辛苦,”他说:“请再稍待片刻。”

他们在地府多年,已然有了两分面子情,黑白无常也乐得看戏,道:“无碍,你们等了这么多年,我们又能等多久。”

沈清轩笑一笑,斜眼看他们父子二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同黑白无常客气道:“多谢了。”

黑无常问他:“既然人等到了,你们投胎时辰定了?”

沈清轩点头道:“过一阵就走,这些年多谢二位关照。”

他们这边寒暄,那边老子还在教训儿子。

老鬼踹着儿子冷笑道:“你可真有出息。”

被打小鬼亮着梨涡,晃晃悠悠地道:“哎,我真是丢了您的脸。”

伊墨想,你还知道丢脸?怒其不争地沉声问:“仅仅是丢脸?”

沈珏说:“哦,还丢命,真是对不住您教养之恩。”

他做人时懂事又乖巧,尤其沈清轩死后,陪在老父亲身边许多年,偶然按捺不住顶个嘴事后都万分歉疚,没料做了鬼却混不吝起来,一副混账儿子的作态,又凉凉补了一句:“兴许是您没教好。”

倒打一耙把他老父亲气了个倒仰,又踹他两脚:“孽子。”

“孽子”沈珏忆起他还活着的最后几年,明明老了又不肯服老,整日里作天作地,把他折腾的团团转的情景,舒了口气,可真是万万没料到这辈子还能出了这口恶气,因而快活地回嘴:“你教的。”

伊墨忍不住,咬牙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才,儿子刚死。”

——可不是死了么。

他魂体虚浮,笑意盈满梨涡,快活地看着自己老父亲有朝一日被自己顶嘴顶的接不上话来。

接不上话的老父亲愣了愣神,顷刻又踹他一腿:“你自己眼神不好,怨谁呢。”

沈珏笑着顶回去:“我眼光还不错,那是个神仙呢。”

“神仙”两字话音未落他不自觉地收了笑,总是这样,一想到那人就再快活不起来,一口气哽在喉头,让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成了嗓子眼里一道横梁,噎得他无可奈何,想着做鬼都逃不过这口闷气,实在荒唐。

他又凝望着老鬼的脸。老鬼死前已白发苍苍,像每一个高寿老人,眼角有了深深皱褶,面皮上起了斑斑点点。

记忆里的老人做了鬼,却都回到了年轻模样,黑发长袍,眉眼犀利,长发也是一贯懒得束起地披散在身,明明刚刚还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又轻易被他气到自毁仪态。

沈珏抬起手来,轻轻拽了拽老鬼散落的长发。

伊墨略顿,收回腿,目光沉沉地将他细看,看他面色青白,魂魄虚浮在空中,肩头两根锃亮铁钩穿过他的魂体,像每一个被刚刚勾来地府的鬼,露出死时形态,是他领在身边几百年的孩子。

阴森光线里,他的孩子胸口破着一个窟窿却不自知,就这么敞着五指深深掏出的洞,手里攥着他一把长发,像稚儿拽着他的袍袖,嘴里重复着:

“那是个神仙。”

不等他接话,沈珏自觉松开掌中发丝,又笑起来:

“我把自己埋在你边上,我死以后变回狼,往后会有很多毛往你骨头里钻,你气不气?”

伊墨想说不气,死都死了,还怕你那一换季就乱飞的毛么,却盯着他胸口的血洞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多年前,那时沈清轩还是柳延,又痴又傻地被他养在山间,山风拂面的午后,他对痴傻的柳延说过:“我倒也不担心他,你当年教的好,所以他不会像我这样……”

似乎是应验了,又似乎全部被否决了。

沈珏的确不会像他那样,裹缠不清地追了一生又一生,他选择掏心自毁,用死亡的姿态决然放手。

伊墨沉默着,分不清这样是不是更好。他只是一条独善其身的蛇妖,生平最大爱恨贪嗔都落在沈清轩身上,为他追寻三生,纠缠三世,放弃了即将成仙的前途。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当一个好父亲,更不知如何处理孩子的归宿,现如今也只能望着做了鬼的儿子胸口,透过黑漆漆的窟窿,感到彻骨的寒凉和无能为力。

他想着,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能的事了:你护在掌心,搁在心尖上的宝物,被他人践踏成瓦砾,你却无法阻止一切发生,因你知,一切都只是必须的过程,概因你是长辈,总要死在他的前头,守不住他的一生。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空荡荡的胸腔,不去想那个喊着“我还是个宝宝呢”的幼儿,不让自己回忆起那个坐在厨房熬了一锅“月子粥”戏谑沈珏的自己……他活了长久岁月,也曾有千年法力在身,见过许多人情冷暖,却头一遭体味到身为长辈,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难堪。

约是他脸色太难看,沈珏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胸口破洞,猛地抬手掩上,喊他:“父亲。”

——父亲。

很多年前的除夕,沈家酒肉飘香的老宅里,一个幼童稚子傻乎乎地听他一番信口胡沁之后,噗通跪下给他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奉上凉茶一盏,成了他无奈认下的儿子。

他们没有血脉维系,毫无骨肉亲缘。

却在光阴流水里,并肩前行,做了很多年父子。

许多许多年后,在黑沉沉的地府,阴风阵阵的黄泉路上,这个早年的幼童稚子,长成后陪伴侍奉了自己多年,如今乍成新鬼的儿子,捂着胸口破洞,慌张地望着他,口中说得却是:

“父亲,没事,我不疼。”

沈清轩走上前,挡在他父子二人中间,身形并不高大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沈珏胸口的伤,也挡住了身后伊墨脸色。

他绷直了身体,冲黑白无常笑了笑:“见笑,耽搁二位这么久,先带他去销籍罢。”

黑白无常刚要开口,忽地四周阴气陡然剧烈震荡,一把长剑金光闪闪,以劈山裂海之势,凌空而下——

一剑破九幽。

轰隆的声音像是大地翻身,日芒照亮阴森鬼蜮,孤魂游鬼震颤着维持不住形体,愣愣地消散在日光里。

伊墨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拽着沈清轩,一手擒住沈珏肩头锁链,冲黑白无常喊了一嗓子,先扯着两人往黑沉阴气未被驱散的方向奔逃。

剑芒从阳世劈向阴府,声势浩大,光芒万丈。

令伊墨想起很久以前,他混迹人间,遇见老者未眠,夜色下与他说古——

传说古早时天地一片混沌,宛如一个巨大的蛋,有盘古沉睡一万八千年醒来,他龙首蛇身,持巨斧劈开天和地;

从此天地有阴阳,有山川河流,有花草树木,有风霜雨雷,有神和圣,有了人,亦有了鬼;

神居天上,有三十六重天;鬼居地下,有十八层地府;人行走其间,或庸庸碌碌,或立地成圣。

伊墨莫名想起记忆里这段微渺往事,奔逃里尚有闲情逸致,闲闲地想:万万年前盘古开天是见不到了,如今神祇剑劈地府就在眼前,也算长了见识。

这可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他一心二用,一边走神一边领路,魂体本就脚不沾地,阴府又是他停留了许久的熟悉地方,于是他仿若一只大风筝带着两只小风筝,飞一样往阴气庇护的地方飘。

却如何也快不过上方愈来愈大的裂缝里,扑洒而下的阳光。

光芒就要挨上身,他们已然做好消散的准备,一齐停下脚步互相望了望,一闪念里都觉得似乎该留点遗言才合规矩,然而又冷不丁记起他们三个已经成了鬼,且接下来就会一同魂飞魄散,这步骤应当是省了。

一道金光凌空而降,仿佛一口巨大而透明的锅,恰在此时将他们三人连同紧随其后的黑白无常一起倒扣在内。

日光漫漫,洒在金色屏障上,仿佛和它融为一体。沈清轩本能地仰头追逐光亮,阴冷了几百年的魂体仿佛感受到阳光温暖,甚至空气里微尘浮动,清醒的幻觉让他恍若回到人间。

他转头看向伊墨,老鬼骤然见到阳光,果然也忍不住眯起眼,却又一眨不眨地看着,似想起蓬勃人间,眉眼都泛起温暖金光。

一切都在短短一刹那,他们周围重新翻腾起黑雾,晦暗无光的颜色是鬼魂赖以维系的阴气。

日光像一场梦境,他们站在罩子里,望着阳光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穹顶裂缝越来越细,只剩一线暖阳。

恰此时,细细罅隙里有神祇从天而降,金光如万丈朝阳包裹着他,落在地府里缓缓消散,仿佛神灵被吞进万丈深渊。

神的身影渐渐清晰,月白袍上缀着泥点,额发间也沾着泥星,发冠略略倾斜,摇摇欲坠地绾着灰白长发。

他一步步走来,提着出鞘长剑,步伐稳健,目光凛然,将狼狈无状走出了加冕为王的气势。

黑白无常并伊墨父子三人同时望着他,不约而同地想着,这神约莫是疯了。又想着疯成这样,还记得给他们护了一层法罩,没让日光把他们消散。

可见也没有疯的彻底。

上神停在自己丢出的庇护法罩前,扫了一眼里面五个鬼,见他们毫发无损,方才将目光停在黑白无常二鬼身上,打量一番问:“枉死鬼为何不经度朔山过鬼门,却走黄泉下阴曹?”

白无常瞟了眼黑无常,黑无常刚想说只是奉命办差,却见上神挥了挥手,淡淡丢下一句:“算了。”

算了,他想,反正他劈都劈了,这时再追究两个小吏又有什么用。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沈珏身上,走过去。

走的愈近,愈发看得清沈珏惊讶过后,又逐渐平和的眼睛,当他站到沈珏面前时,心口破了洞的小鬼静静地望着他,脸上是不见悲喜的淡泊。

他闹出这么大的事,十殿阎罗齐聚都不曾顾得上兴师问罪,不遗余力地忙着修补剑痕,阴天子也忙于稳固群鬼魂魄,尚不曾赶来。

只有远处奈何桥下万鬼同哭,哭嚎声浪远远传来,沈珏抬手摸了摸自己咽喉,先前哽在喉口的那口气已经不见了。

仿佛这些年风霜雨雪里,所有咽不下的意难平,都随着他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消散,散的一丝不剩——五百年寻觅换来为自己惊天一剑,称得上买卖公正。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心,胸口空洞,里面的物件已经被他亲手挖出来,捏的太碎,也不再为眼前人跳动。

“真好。”他说:

“我从没有这么轻松过。”

沈珏说着定定凝望眼前神祇,即便他一身狼狈,连发丝都灰白交错,依然美丽尊贵,却不再是他触手可及的帝王。

他想起他的帝王,最后一次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赵景铄。

这是他唯一一次,念起这个名时,真正心中悲喜不存,仿佛这个名字连同它代表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洇上光阴陈旧的黄,同那些他相识又分别的许许多多寻常人一样,成为他浩瀚记忆里不值一提的细小碎片。

沈珏放松极了,也坦荡极了,对眼前的神轻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神祇听懂了他的话,捏紧了提剑的手,深深地端详他,一如之前他端详他,看他眉眼鼻唇,看他颊上小小梨涡,又看他肩头一双铁钩,问:“决定了?”

沈珏点了点头。

“不改了?”

沈珏又点了点头,不等对方再问,重复了一遍给他听:

“不改。”

有甚可改呢?他想,你我已两清,再无瓜葛。

神祇看他那不再流血的胸膛,里面空荡荡。

而自己的手心还沾着对方心头血,像无尽天火烧灼着他,像九幽河水冰冻着他,使他觉得自己明明站在他面前,却仿佛已被送入皇陵。

赵景铄的陵墓旷阔,有漫天珠宝,有无尽美饰,有天下奇珍,却一样都打动不了眼前小鬼,活着的时候打动不了,死后也一样打动不了他。

于是赵景铄活该永眠黑暗,享无边长夜。

他微微侧过脸,恰好对上沈清轩的视线,青衣鬼魂是他从前将臣,如今故人相逢,即使对方满眼怜悯,他也不失礼仪地冲沈清轩颔首:“还好?”

沈清轩亦颔首,回道:“好。”又问:“你呢?”

他细细想了想,认真回道:“尚可。”

他回答尚可,沈清轩就不再说话。从前他只是人间帝王,就修得喜怒不形于色,难以揣摩他的内心,而今神祇归位,即便他一剑劈开了地府,形容狼狈,也神态端方彷如身居高台,睥睨众生。于是连最后一点可揣测的余地都无有。

沈清轩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不问他如何收场,也不想知道他会为这一剑付出什么代价,连同他和沈珏那些枝枝蔓蔓都不想再追究。

问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想着,难道他自己会不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他是知道的,却说“尚可”,已是表明态度,纵百死无生,也尚可。

——尚可。

沈清轩紧紧攥着伊墨的手,仿佛看到一场轮回。

沈珏见他们叙旧结束,开口道:“还有事?”

神祇收剑入鞘,最后看了他空洞的胸口一眼:“你从来没有心。”

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抬起视线,神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道:“你做什么妖呢,你当去成神。”

沈珏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心中波澜不起,如青石掩盖的古老深井,水面寂籁。

对视中神祇败下阵来,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他来时如神佛天降,走时却留下一道挺立背影,一步一步将自己迈进黑暗,翻滚阴气逐渐吞没他的白袍,只留些许袍裾翻飞,又被黑暗完全吞噬。

沈珏转过身主动出声打破寂静,对黑白无常道:“请两位大人带我去销籍。”

地府在阎罗和阴天子的全力施法下重新被黑暗笼罩,幽暗光线却不妨碍鬼魂视物。

他被被领到判官的案牍前,一卷文册,一根墨笔,判官低着头正在读他的那份命册,右手捏着的墨笔迟迟未落。

沈珏懂了,待判官墨笔勾掉他的名字,阳间就无有沈珏沈忍冬这个半人半妖了。

这便是销籍。

尔后自然是入阴籍,审善恶,等轮回。这流程同人间流传的故事也无有什么大不同。

他出口问判官:“我来生能否不做人?”

判官抬起头,是一位白面书生,留着长长美髯,捻着须问他:“不做人,你想做什么?”

“我看雀鸟自由自在,做雀鸟也好。”

判官笑一笑:“不论做猫狗或鸟雀,也要吃喝,也要争斗,也要搏拼,哪里就容易了呢?”

“那我做棵树…”沈珏摇了摇头,又道:“不不,我想做一颗石头,可行?”

“石头倒是无饥无求风雨不侵。”判官终于落了笔,将他的名字从阳间抹去,又道:

“我替你记下,只是你自尽枉死,实为不孝,需入分尸狱受刑,你可愿意?”

沈珏问:“要多久呢?”

判官正要回答,却突然顿了顿,撩起眼皮深深望了他一眼:

“不用了,依你所言,五日后去做石头罢。”

沈珏弯起眼,面颊笑出深深肉窝,以为地府通情达理,官吏有求必应。却不知他的至亲至爱们曾为他在神佛前祈的愿,为他行的善,攒下一身厚厚福德。

他一身德佑铺路,自然求石得石。

自该长命百岁,风雨无忧。

然而,

然而。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