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摇摇头：“我没听懂。那这样的话，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没错，这样一看，任何人做任何事其实都没有意义，人生似乎也虚无起来。但不要太急切了，去看看你途中经过的一切。重要的从来不是结局，是过程。苦难不是虚无的，它是真实的。每分每秒都有罪恶施加在女人身上，这是真实的疼痛。这些疼痛的过程把我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现在的我为女性切实的痛苦而痛苦，所以我要尽力帮助她们；而未来，也必将会有新的人为新的弱者而痛苦，她们也会帮助新的人。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个人的终结，却是一代一代人永无止境的斗争中途。”

岁岁一边听一边温顺地凑近她，猫似地用侧颊蹭了蹭她手背。戚穗便一边缓慢地讲述，一边摸摸他的脑袋。

“我虽然做不到让强者垂怜弱者，也很难改变弱肉强食的文明，但可以支持弱者站起来和强者搏杀。这也是一种平等，真正的不公是强者和弱者从来没有同台竞技过。强和弱其实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只是学习的文化不同而已。我会尽全力帮助她们获得更多的资源和自我意识，用我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们。

我做不到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父权结构，但我可以向女性律所投资，可以向下层区女性捐赠物资，可以割断一个强女干犯的喉咙……我不是全世界唯一的主角，我做不到不代表成千上万个其她人做不到。我要做我能做到的事情，其她人也会做到她们该做的事情。我不是英雄，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和我一样为了保护弱者而努力的人，我们共同构成了历史。”

岁岁不说话了，他表现出很奇怪的样子，有点暗淡，像是小狗突然耷拉下耳朵，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怎么了？”戚穗问。

岁岁闷闷地说：“你很好，可是你这样我该怎么办？你好像真的不会信仰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需要一个存在的原因，不然我就会消失。”

戚穗笑起来：“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你要为自己做点什么。你想要什么？”

岁岁想了想：“我的神格被封印，现在的我和普通人差别不大。有人告诉我只有爱才能解开封印。我想知道什么是爱，据说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只有人类才有的东西。你也说过爱很重要，你能教会我什么是爱吗？”

戚穗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努力教会你友人之爱、亲人之爱、普世之爱。而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永远不要听别人的话对人类使用暴力。不管你是真的神还是假的神，不要变成坏人的武器。”

岁岁注视着她，那双浅黑色的眼睛又透出玻璃一样的光泽。他突然勾着腰凑近，一直到鼻尖快碰着鼻尖，才轻声说：“姐姐，我是你的太岁神，我永远不会听别人的话。”

“呃，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米莉亚站在门口，双手捂住眼睛，睫毛扑闪着从指缝里好奇又兴奋地朝两人张望。

戚穗也不躲闪，坦然地伸手抓住岁岁的衣领往旁边一扯让出路，自己站起来，朝米莉亚笑：“你来得刚好，岁岁也来了。你们都坐沙发上去，我给你们拿糕点。”一边说着她一边给秘书处敲了个铃：“麻烦把母亲之前寄给我的点心拿上来，如果你们吃掉了，就去买新的来。”

岁岁听话地坐到沙发上。而米莉亚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啊？他是岁岁？岁岁是男人？”

戚穗点点头，给两人泡了茶，又把糕点开封装在盘子里摆在茶几上，问米莉亚：“找我来玩？”

米莉亚嘿嘿一笑：“不止。”

戚穗说：“我猜也是。”她把一个仿古设计的罩耳式头戴耳机套在岁岁耳朵上，随便放了一首歌盖过两人的谈话声，接着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米莉亚看了一眼岁岁，岁岁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糕点，似乎对两人的谈话也不感兴趣。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地说：“我想逃婚。”

戚穗点点头：“我能帮你什么？”

米莉亚有些惊讶：“戚姐姐，你不劝我吗？”

戚穗扬了扬眉，露出懒散的模样：“为什么要劝你，你如果不想嫁那就不嫁。”

“可是不嫁的话爸爸会很生气。”

“所以你才要逃婚啊。”戚穗语气轻松地说，“他生气就生气，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生气之后的逼迫处罚行为才会伤害你，你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我又有点担心我逃婚之后，布莱克家族会在上层区沦为笑柄。”米莉亚犹豫地说，“说不定会牵连到我姐姐，我姐姐和一个上层区普通家族的孩子私定终身，爸爸才让我嫁。如果我逃走了，爸爸肯定会拆散他们。”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戚穗问。

“啊？”

“这一切和你无关。”戚穗说。

“不，我做不到这么冷血。”米莉亚抿起唇，“我会给他们带来不幸，明明他们会和喜欢的人结婚，明明布莱克家族是所有人都羡慕的无暇的上流家族。”

戚穗摸了摸下巴：“那你就别逃婚。”

“可是......”

戚穗打断了她：“如果你认为这是冷血，那就去做你认为善良的事。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呢？总不会是痛骂支持你的我一顿，然后自己委委屈屈回去说：没有人支持我，我还是嫁了吧。”

米莉亚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戚穗的态度有点太任性了。她惴惴不安地看了戚穗一眼，女人靠在软椅里，眼睛半阖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眼底的晦暗或不悦都被藏起来，连唇角都没有上勾或下撇的弧度。她就是很平静，平静到了温和的地步，但也许没有那么温和，因为戚穗一般都是笑着和她说话的，所以她才逐渐肆无忌惮，觉得戚穗会包容她所有，可她们明明只认识几天......

“对、对不起......”小姑娘埋着头，金色的卷发都失去光泽，褪色一样焉巴巴的。一滴眼泪啪嗒落在她的裙子上，然后是接二连三的眼泪止不住往下落，晕湿了一片布料。

戚穗没有立即说话。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她才站起来走到米莉亚身边，摸摸她的脑袋，搂住她：“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顾虑太多是完成不了自己的愿望的。你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一定要失去一些东西。你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决定付出代价，我也会为我所做的一切决定付出代价。”

米莉亚听到她的声音重新有了温度，吸了吸鼻子抱住她的腰闷闷地嗯了一声。

戚穗语气柔和下来，轻轻地拍她的背，像抚摸襁褓里的孩子：“哭一下也挺好的，让自己清醒一点。最近我一直在和人讲道理，现在不想讲了，我们切实一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知道逃婚，你姐姐就不知道？你父亲想献祭孩子当作他掌权的铺路石，也要接受孩子会反抗的事实。你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逃婚，一条是嫁人。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任何选择都是你的命运。但如果你要逃婚，我会尽力帮你。”

米莉亚安安静静地躲在她衣服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她下定了决心：“我要逃婚，我要去第六区。”

“第六区最近又在内战又在和外面开战，你确定要去？”戚穗问，“你那边有熟人吗？去第六区你只能到下层区，上层区的关卡太严了。一个小姑娘去这么乱的地方百分之百会被欺负。”

米莉亚咬着牙：“我不怕！我觉得第六区很好，至少能让我看到人类平等的可能。其他地方，包括第七区都太没有血性了，我们需要变革，我要参加他们的变革！”

“真的？下层区的男人没有接受过道德教育和性别教育，非常野蛮，只把女人当作泄欲工具。而且那里的人都很暴力，基本不和你讲道理，你可能莫名其妙就死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连一半都没做到。”戚穗说，“你确定自己能承受这种痛苦？”

米莉亚沉默了。她看着戚穗，眼睛眨呀眨，像星星一样，然后笑起来：“戚姐姐，你说的，每个选择都是我的命。我应该为变革举起火炬，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命。”

戚穗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眼神柔和下来：“行，这两天你抽个时间去边境的特路亚站，薛听柔会在那里接应你。她们会送你去第六区下层区的斯卢亚卡，那是下层区最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去参加当地的女子起义军。”

米莉亚狠狠地点头：“戚姐姐，谢谢你！”

戚穗温和地说：“你应该感谢自己，是你为自己找到了这样的路，而且找到了我。”

米莉亚拉着她的手，像在副本里一样撒娇道：“还是要谢谢你嘛。”

“还有一件事。”米莉亚说，“戚姐姐，你可不可以帮帮什邡青呀？”

“她怎么了？”

米莉亚义愤填膺地说：“什邡青也要被她爸爸卖掉了！她明明很厉害，她一个人翻新了一整套超梦系统！但她爸爸不许她继续上学，准备找人强迫她，然后逼她嫁人。”

“你们离开副本之后还有联系？”

米莉亚点点头：“我们在副本里互换了联系方式。”

戚穗想了想：“你把她的联系方式发给我，这件事我会让人处理。”

“谢谢戚姐姐。”米莉亚打开自己的蜂网系统，“我存了五十八万枫叶币，都转给你！”

戚穗摇摇头：“不用，我自愿帮你们的。你自己换成现金或者贵重首饰带过去吧。你爸爸肯定会冻结你的账户，还会查你的位置。总之我只负责派人把你送过去，起义军接头人叫薇薇尔，剩下的路就该你自己想想怎么走了。”

两人又随便掰扯了几句，米莉亚说要回去收拾东西，等今晚天黑就走。看着米莉亚雀跃着离开的背影，戚穗神情却没有之前那么放松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岁岁在米莉亚离开之后就摘掉了耳机，关心地问戚穗。

“这个世界真糟糕。”戚穗皱着眉，“什么时候才能没有痛苦呢。”

“那我帮你......”

“嘘。”戚穗竖起食指贴在唇面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许说。”

她给薛听柔留言嘱咐了关于米莉亚的事情以及安排，又叫自己秘书处的姜寒松和什邡青联系去一趟什邡青的所在地。“我之前资助的那一家律所不是专门免费为女性打官司吗，让她们出个律师一起去，算是出差，费用我全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叫尹善文的人，她死在了《囚笼》副本里。留意一下她的丈夫和孩子，如果有问题就处理处理。”

“除了她们之外还有无数的人被所谓的父亲、政治、资本压迫。”戚穗挂断通讯后自言自语，“我可管不了所有人。”

“我帮你杀......”

“够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公司开会，戚穗一直忙到了傍晚。岁岁说他没地方住，她就把岁岁安排在了员工宿舍，单人一间。走过办公室的时候不少人都用八卦的眼神看她，她也懒得解释。她们公司平时氛围比较轻松，像一个家庭。弟弟妹妹们对长姐感情生活比较关注，她很理解。

“老板，温百川部长刚说明天上午十点的副本，他儿子暂时不需要人带副本，换成他的侄子来。他侄子叫徐道全，到时候会戴人*皮面具去。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就是他。”陈缇傲说，“接头暗号是：你喜欢太阳吗？他需要回答：不，海洋更喜欢人。副本叫作《河神村》，根据信息部的调查，属于A级。你需要去副本模拟系统过几遍吗？”

许多同名副本往往难度不会改变，只变化形式和部分内容。她们公司的信息部会根据以往相同名称的副本推测下次同名副本难度，使用副本模拟系统让通过的雇佣员工接单。这些员工都有着较高的心理素质、智商与体能，再进行押题，很少会出差错。

“不用。”戚穗摇摇头，伸展手臂活动了一会儿筋骨，把文件合上，看向窗外。

夜色已深，霓虹灯炫彩斑斓，各色广告布满每栋建筑楼的电子屏幕。悬浮列车从城市中央穿梭而过，密密麻麻的蜂巢房像小盒子一样搭建在工地的周围，里面盛满了火柴一样的人。

浓浓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第七区下层区。

穿着黑色连帽衫，寸头高瘦的青年从脏兮兮臭烘烘的酒馆里走出来，拐到一个小巷子里，背靠着墙慢悠悠地攥着玻璃瓶喝酒。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打开窗户透气，窗正好开在青年身边。她有些诧异这黑乎乎的地方还有个人，媚笑道：“小伙子，进来休息休息？”

“刘姐，我是何兴珠。”青年开口了，嗓音纤细清冷。

“噢，兴珠啊。”刘盼儿丧失了兴趣，但还是问，“进来坐坐？”

何兴珠摇摇头。刘盼儿也不继续邀请她，手肘撑在窗台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手指夹着烟。她点了烟，却不抽，直愣愣地看着烟气在黑夜里往上缭。

“这种烟抽多了会生病。”何兴珠说。

“对啊，所以我抽得少。”刘盼儿说，“便宜啊，就买了。要不是没钱，谁会抽这种东西呢。”

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做这种营生呢？何兴珠想到初遇刘盼儿时她说的话。

突然有人敲门，带着醉意的粗鲁的男人声音在外面叫喊：“盼儿？臭娘们，开门啊！”

何兴珠捏紧了酒瓶子的颈，刘盼儿和她说：“是客人。”然后匆匆关上了窗。

何兴珠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黑暗里，直到房间里的声音有些吵了才离开。

她已经给小猫加了猫粮，现在不太想回家，就在巷子里乱窜。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她看见一个穿着短裤短袖，扎着麻花辫的女人匆匆往深巷里走，过了几秒，有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了过去。何兴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事情在下层区每天都会发生几十起。她站在原地看着巷子，不知道发呆发了多久，她也跟了上去。

巷子前面是死路，但没有人。何兴珠站在原地，四处看了一圈，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的路，那三个人去哪儿了？

“你是在找我吗？”非常陌生的女人声音，一把小刀靠在她脖子上，冰凉凉的。何兴珠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身手很好，比她这个打黑拳的还要好，看来那两个男人挑错了狩猎对象。

何兴珠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你是Q？”何兴珠问。

那女人“唔”了几秒，小刀竖起来，刀身拍了拍她的脖子：“你认识我啊。”

“我在下层区这个地方呆了十几年，身手这么好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何兴珠语气加快，虽然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却隐隐有些激动，“你肯定是Q。据说Q会在晚上制裁那些尾随猥*亵女性的人，但她一直在下层区东，我还以为她不会来这里。”

“你猜对了，但没有奖励。”女人收回了刀，她准备走了。何兴珠却拉住了她：“等等，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我们有一个组织......”

女人把衣角割开，非常干脆：“我不愿意。”

外面昏暗的霓虹灯吝啬地投出一点光亮洒在女人侧脸上，非常普通的长相，走在大街上无法吸引到任何注意。何兴珠彻底放下了心中那个隐隐的猜测，不过她还是对Q的拒绝感到遗憾。

“那好吧。”她说，“祝你武运昌隆。”

女人点点头：“晚安。”而后翻身飞跃上墙，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但这时，何兴珠却露出怔愣的模样。在女人转身的瞬间，某个角度，她看到了女人眉心泛着光的熟悉的枯叶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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