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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终点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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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晋北只能和他解释道:“宝珠只是和你,和我,都不一样,你不用害怕。”

“小兄弟,你这是养小鬼吗?”在生意场上,他也接触过一些比较迷信的南亚客户群体,他们有些人有这种兴趣爱好,当然在生前他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过,现在没想到以鬼魂的身份反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才没有养小鬼,我也不是小鬼。傅先生,我是往生馆里面正儿八经的工作人员,和那些为非作歹的孤魂野鬼完完全全不一样,如果到时候他不能救活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真的已经死翘翘了,我还可以带你去办理往生投胎业务的。所以我和他是最佳阴阳搭档,再说一次他没有养我!”再度回到玩偶里的宝珠反驳道。

“哦哦,好的,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傅钊和循着声音找去,才知宝珠此刻藏身在桌子上的粉色玩偶里,这样想来王道长没有说错,平安符真的带他来找到两位不同寻常的人。

凌晨四点,还是漆黑一团的夜,雨势渐小。陈晋北从电梯直达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将车开了出去,宝珠重新出现在副驾驶上和后座的傅钊和打招呼:“傅先生,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去何处寻找你的身体?”既然他坚信自己没死,她就避开了遗体二字。

傅钊和一时之间也是茫然:“我只是看到救援人员将我和司机的身体拖了出去,并不知道他们将我运往何处,你们可有线索?”

宝珠又问:“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司机的魂魄?”

“当时,当时情急,我没注意。”

宝珠与陈晋北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各自内心的想法,想必二人死后,是各自分散走了不同的路。陈晋北通过车后视镜中观察了一眼傅钊和此刻的印堂,说了一句:“依我看,还是直接导航到附近的殡仪馆吧。”

傅钊和听完如置冰窟,喃喃道:“难道真的是没办法了?”

突如其来的暴雨,向这座小城市的排水系统发起了饱和式的冲击,好些路段由于积水导致不能通行,费了好些功夫,好不容易才绕路来到附近的殡仪馆。

他们在门口已经看到救援人员的车辆,料是猜想不错。陈晋北从傅钊和口中获知了他个人的信息,所以直接以他朋友的身份登记进了殡仪馆,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了暂时摆放遇难人员遗体的房间。

这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隧道里被困人员总共4名,被救出时,经现场医护判断全部确认已经死亡,工作人员刚通过他们的车和随身携带证件确认死者信息,还没有来得及通知家属前来认领遗体。

“这个就是死者傅钊和,你可以过来确认一下。如果你能帮忙通知他的家属前来更好,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联系方式。”工作人员又指了指旁边那一具遗体,“这个也是与他同车随行的人,你看看认不认识。”

傅钊和对陈晋北说:“这是我的司机,冯文。”

“认识,这是我朋友傅钊和的司机冯文,我会一同通知他们的家属,麻烦你了,我想单独和朋友待一会儿可以吗?”

工作人员打量了一下陈晋北,看他脸上露出明显的悲伤神情,点头同意了,“也别太久,天亮之后会有法医来处理遗体。门口值班室有我们的工作人员,有什么事说一声。”

“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

陈晋北等他离开后,缓缓掀开覆盖在遗体上的白布,伸手触碰了他的颈动脉处和胸口,虽然之前已经确认过,此时还是有些不忍的对上傅钊和充满希冀的眼神,摇了摇头。

傅钊和自嘲且惨淡一笑,“也罢,人死如灯灭,是我想多了。麻烦你帮忙通知我的前妻和冯文的家人过来吧。谢谢你了小兄弟。”他随后给陈晋北报了两个电话号码。

宝珠开口:“你的爸妈呢?”

“路途遥远,他们也不惯出远门。看我前妻吧,我想她会处理好的。”没想到自己死后仍在麻烦她,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告诉她,我生前立好了遗嘱,在张律师那。”

屋内信号不好,陈晋北走出房间打电话。留下宝珠与傅钊和待在一处。

宝珠看傅钊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禁开口,“你在后悔吗?就是你明明一辈子都在努力奋斗,一刻不停歇,却无端端死于被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你会后悔之前付出的汗水和努力吗?”

傅钊和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从刚开始的茫然逐渐到坚定,“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总体来说,我不后悔。这个世界上有很大一部分有能力获得成功的人,会因为用力地追求,奋斗,努力的样子过于狰狞,担心最后自己得到的与付出不等值,遭外界的嗤笑,所以选择忽略内心的想法,其实这是看轻了梦想对于自己的重要性,放弃了梦想,也放弃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努力地一次次向自己的梦想发起冲锋的过程,都证明我曾经活过曾经存在过,虽然在生命的长度上不能尽如人意,起码在生命的广度上我做到了问心无愧吧。”

宝珠细细品味着他的人生结语,“傅先生,你还有七天时间,这辈子就会和这个世界永远分隔了,我想你或许可以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去见见你最想见的人。”

“这样吗,那我想回老家看看,也不知道那个给我平安符的道士,是不是还活着。”

宝珠有点迟疑道:“你该不会是想找他麻烦吧?”

“我一个已死之人还能找他麻烦?”他一副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大能耐的表情,让宝珠装傻嘿嘿一笑,“不能,当然不能,我就是随便说说。”

这时陈晋北已经打完电话回来,说:“傅先生,侯女士说她会通知你的现任妻子和你爸妈过来,她本人可能不方便前来。至于冯文的家属,他们随后就赶过来。”

傅钊和愣了一下,良久才道:“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我?”

陈晋北想起电话那头同样漫长的沉默,对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也好。不见就不见吧。只是我爸妈可能在小山村里出行不便,他们年纪又大了,你们愿意帮我最后一个忙吗?我想回去看看他们和老家。我后来的妻子可能不懂,我也没对她说过,我原本打算老年以后落叶归根的。”

天亮了,暴雨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傅钊和的老家,恰好就坐落在邻省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里,他们祖祖辈辈都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傅钊和作为本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毕业后成为有名的企业家,再捐款给家乡修路,建学校,在当地很有名声,都说是老傅家祖坟上冒青烟,得了一个文曲星下凡的才俊。

“我工作一直很忙,成立公司以后基本上没回来过,过年或者农闲的时候,就派司机接父母去我那住几天。他们住不惯城里,闲不住,总是担心田里的庄稼。我现在想,我的成功,我的财富积累,其实不全是我一个人的付出与努力,我身边的人都在默默付出,他们帮了我良多,让我没了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去追求自己的巅峰,只是以前的我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越是进入山谷,路越不好走,幸好没多久就驶进了一段水泥路,“这段路修建的时候,我和前妻还没分开,路口的捐赠者石碑上还有她的名字。”

宝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傅钊和名字旁边的侯雅湘,识趣地没有多嘴问他们为什么还要离婚,她听多了婚姻里的龃龉,怕自己日后与陈晋北相处时,会不由自主迁怒于他,毕竟他也是几乎可以和薄情寡义画上等号的男性一员。

快到村口的时候,傅钊和看到一辆熟悉又陌生的车停靠,他急忙让陈晋北也停车,“这应该是雅湘的车,以前是我开的,离婚的时候给了她。”

宝珠与陈晋北面面相觑,心想,她不是说不方便出现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钊和已经从短暂的惊涛骇浪中平复了心情,“雅湘的性子就是这样的。嘴硬心软。”唯有她会想着这里还有一双年迈体弱的老人,每年暑假都叮嘱大儿子有空就去陪陪爷爷奶奶,他的眼眶因为隐忍慢慢变红了,“她应该是来接我爸妈过去的。我知道你们过来也是想拜访那位道士,他家就在村尾,你们顺着这条路直走,一直到没有路,再右拐看到那栋房子就是。”他定定地看着那辆车,心中五味杂陈,一辆旧车,跨山涉水到达这里,风尘仆仆的人,布满泥点子的车架。“我想单独和他们呆会儿。”

陈晋北带着玩偶下了车,沿着小路走去。宝珠回头看着车内的傅钊和,他本来还在整理衣冠,可能是想到活人也看不见自己,那拨弄头发的手颓然下落,紧接着往左前方的岔路去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宝珠感叹道。

“或许人只能在某一时刻,做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因为无法预知今日的后悔。”

等终于找到那户人家,却见门前挂了一把大铜锁,四周也是静悄悄的不闻人声。陈晋北又往别处找了找,总算看到一个过路的老大爷。

“大爷您好,请问居住在这里的王道士在不在家?”

大爷耳背,示意自己没听清:“什么,你说什么?”

陈晋北只能对着他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没想到大爷不仅耳背,眼睛似乎也看得不甚清楚,他贴近了陈晋北,像激光扫描仪一样将陈晋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审视了一遍,边点头边说:“小伙子,我看出来了,你不是我们村的人,你打哪来,找王道士做什么?”

宝珠难得看到陈晋北困窘的模样,乐得躲在玩偶里哈哈大笑,陈晋北此时不好出声制止她,先跟大爷解释:“对,我是从晋城来,听说王道士很有名,想来拜访一下。”

大爷这次很快做出了反应,他对着陈晋北摇了摇头:“不管用了,不管用了,疯了,疯了。”他指着那把铜锁:“你看,落锁了两年多,王道士都不曾回家,他在山上盖了间茅草屋,给他老婆女儿守坟哩。”

陈晋北追问:“哪座山?

大爷再度潇洒一指:“看到没?我眼神虽然不好,但是记性还好,从左往右数,第三座山,当年王道士还没疯的时候就给自己算好的风水宝地。谁能想到如今先埋进去是他的妻女,唉,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辞别大爷,陈晋北返回车内,准备带上双肩包再度出发,里面有纯净水和干粮,爬山的时候总需要补给。

“你还真的打算去啊?”宝珠原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

“俗话说,来都来了。”

宝珠玩笑道:“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执着的人,你不是讲究无为而治的吗?”

陈晋北没接她的调侃,反道:“其实我是怀疑王道士和绝情谷底的阵术有关,慧常师傅说了,当初因为小道士与山下女子殉情一事,云崖观内部分裂成两派,有一派下山了。”

宝珠皱眉:“仅凭推测无疑是大海捞针吧?”

“所以我们这不是去验证的路上嘛。”

她倒是无所谓,毕竟山就在那里,也不用她费力攀登。“你老实说,还看出什么来没告诉我的。”

陈晋北突然笑了,“我们不能准时回去,你会被记旷工算不算?”毕竟她完全没办法通过什么有效的方式向馆长告假。

“陈晋北!你真的是……”有时候真的挺幼稚的。

陈晋北却示意宝珠暂停,这座山并不高,不用多长时间就已经到达半山腰,此时突然发觉另一处平坦山路的尽头处有些古怪,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宝珠,你觉得咱俩谁算得上是招魂体质?”不过是想简简单单寻个人,却总不能如愿。

宝珠也觉察到不寻常,“那必定是你啊,当初是你把我招来的嘛。”

好像也是,陈晋北点头认同了她的说法。正当他还踟蹰不前的时候,前方的鬼魂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他好像是越野马拉松比赛途中出事的唉,身上还穿着参赛服。”宝珠好奇地打量这眼前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身高腿长,呈现长期运动的消瘦与力量感。宝珠怕陈晋北看不清,补充解释:“35岁左右,性别男,死亡原因不明,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外部伤口,不过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了看不太出来。他怎么不说话呀?难道看不见我们吗?”

成亮看不到宝珠是真,却能清楚地看见陈晋北,只不过他以为,这次上山的人,就和自己死后两年多来见过的无数路人一样,他们看不见自己,也听不到自己说话,虽然生前也听不到,他是个聋哑人,他听不到,也说不了话。他的日常生活全靠手语和纸笔与人交流。

所以成亮只是稍作停留,观察了陈晋北片刻,就打算离开了。

急的还是宝珠,她赶紧对陈晋北说道:“你快帮帮他,他的魂魄之所以这么透明,是因为就快到三年的期限,再不带他去往生馆,就要灰飞烟灭了。”

陈晋北心想,怪不得自己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原来此人去世已久,那宝珠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此刻不是思考这些疑难的时候,他上前几步,拦在成亮前方,开口问:“先生,你好,你能看见我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成亮激动的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啊声,他似乎忘记自己不能用语言表达这回事,第一时间遵循本能想要开口与人交流。当他发现这样无济于事的时候,又快速挥动着双手,想用手语告知陈晋北。

陈晋北则是一脸茫然,即使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能未卜先知,算到在这会遇上一个聋哑的鬼魂,从而提前去学习手语吧。

成亮看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急得蹲下身来想用手指在地上写字,但是他又忘了,他根本触碰不到那些泥土,所以他快速写完之后,发现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办法已经用尽,他颓了肩膀,无可奈何地仰躺着,看着此时明亮的天空,脸上的神采再度消散了,恢复了僵硬的无表情。

电光火石之间,宝珠突然想起来他是谁,激动上涌的同时,伴随着一股巨大的悲恸,她立即红了眼眶:“陈晋北,我,我知道他是谁了,两年多前,有一场越野马拉松。因为途中出现了严重的恶劣天气,有十多名参赛选手死于途中,他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他叫成亮,是一个聋哑人。我在往生馆里,听前来报道的鬼魂说过他的事迹。当时赛途很长,他们在失温死亡后,可能被困在了不同的地方。我想其他人应该都能找到路,只剩下他因为身体上的局限,一直被困在这里,没有走出来。”

跑步就像是他晦涩生活里的一道光,是他无助心灵的救赎,是他向无声世界的呐喊。他持续奔跑,直到终点,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触碰不得不停步的终点线。

陈晋北不知如何宽慰她,只不过在她诉说时,在成亮也要放弃一切希望时,他再次观察地形时,发现此处亦有一个形同绝情谷的缚魂阵术,不禁道:“不对,困住他的可能另有他因,我们还是需要尽快找到王道士。”

“王道士?”宝珠前一刻还沉浸在悲伤中,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王道士是何许人:“他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如你有用。”

陈晋北哭笑不得:“我就当你这么说是对我的夸奖吧,不过上次短暂破开绝情谷缚魂术就要了我半条命,这次你该不会也要我舍了另外半条命给他吧?”

“不不不,当然不。”她才醒过神来,“那先和成亮说一声,让他在此处等候,我们这就出发找王道士算帐。”

陈晋北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行字示意给成亮,待他看完后,颓唐立即一扫而空,不停点头表示自己会听话乖乖在此处等候。

宝珠看成亮这样,内心更加难受,握拳道:“那我们走吧,王道士是吧,我一定让他好看。”

陈晋北重新向山顶前进,听完她的豪言壮语,哼笑了一声。

宝珠本来要恼了,转回心思想了想,本来嘛单纯靠她的力量,王道士不为难她就算好的了,如今自己反倒事先在此大放阙词,怎能不徒惹讥笑,不过她也知道陈晋北是在逗自己玩呢,所以就算眼眶里还含着泪呢,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等到了山顶,看着空无一人的茅草房,宝珠再也笑不出来了,她对着峰谷大声呼喊:“王道士,王道士,你人呢,快出来!”

群岭无声,山林间愈发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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