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甄静静地看着白荇平。他一直没仔细观察过白荇平，现在仔细看他的脸，恍惚间发现觉得白荇平看起来比一开始见到他时更嶙峋了——这是自然，白荇平自从他死后一直到现在都过得特别充实，到现在他已然全无刚到永宁时的从容。如果说处理龙乾叛变时他雷霆手段镇压住九处时还尚且游刃有余，现在他已经完全是疲于奔命：先不说潜伏在暗处的李晚明和黑鸦，光是地府和角宫山的龃龉——按照秦甄的想法，角宫山不开山门的话他会去开，只是他现在在京城有公务在身，不好回永宁处理这种个人私事；但是按照白荇平的想法，角宫山既然是秦甄在永宁工作的一部分，自然归九处管，所以他这个前西北主任、现九处处长就有责任管。

秦甄对于白荇平把驩兜留在永宁不置可否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毕竟他不能保证，如果自己不在永宁，角宫山那边发生什么之后没有应急措施的后果。

但是他对于京城这边事务的逃避也是真的。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如果不在，地府要尝试越过他接触角宫山的后果，只他觉得他可以接受不过这其中的后果而已。只是白荇平的出现将事情指向了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选择配合白荇平的安排，其实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判断失误的补救；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全心全意认可白荇平的态度。

看秦甄没有说话，白荇平重重叹了口气，放开了秦甄的手腕，道：“……算了。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玄昭那边……”

“方氏一族的先神，是女娲。”秦甄按住白荇平的手，道：“角宫山实际上是黄泉尽头，也是黄泉的入口。你知道桃花源吗？其实就是那里。不过从那之后，我便将角宫山挪到了永宁。黄泉名义上是地府的一部分，但是角宫山在凡世，而他们也不能跨越忘川，所以他们其实并不能接近黄泉。

“只有我可以。黄泉里收归着他们无法管理的怨魂，也充满了他们无法企及的力量——青龙垣的核心也就是我复活的地方，也是黄泉的一部分，你可以理解为异度空间，我每每能死而复生的原因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的使命大概也就是如此了。留在人间算是我的选择，但是我也不能选择更多。”

秦甄停住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将手按在白荇平的肩膀上，道：“总之，我不会站在九处的对立面。至于这些你不必过于忧虑……我会处理好的。”

白荇平看着秦甄。他似乎怔愣住了，呼吸放得极轻，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难言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直到秦甄收回手准备给白荇拉开车门，白荇平突然侧身一动，扯住秦甄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以为你是——”

白荇平突然停住了——秦甄比白荇平要稍微高一点，所以虽然白荇平提住了他的衣领，秦甄也是稍微后仰了一些才避免撞上白荇平的脸，并且少见地稍微睁大了眼睛皱起了眉——白荇平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难堪，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秦甄。所以他飞快地别过头去，深吸口气压住自己的怒气，打开车门下了车，对秦甄道：“我失态了，还请秦主任见谅……没什么事的话，你今天先别离开九处。等邵副局回来。”

秦甄看着白荇平转身离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自他复活后白荇平鲜少叫他秦主任，但现在……这是不是意味着，白荇平要着手恢复他先前的身份了？

他倒不是因此不虞，毕竟比起做黑户，还是有一个正当身份来得方便。只是他没想到，白荇平的信任也就如此这般了。

这样看来，既然现在驩兜还在永宁，那么角宫山那边确实还不到他出手的时候。秦甄兀自一哂，驩兜居然会就这样留在永宁，看来白荇平可还是比龙乾高明多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也逃不过那些权力倾轧和派系斗争的龃龉……秦甄暗自摇头，也罢，人间本就不是他向往之地，而他的应许之地，或许确实从不存在。

停车场里的争执就这样被二人刻意忽略，没在后续白荇平和秦甄的相处里展现出任何痕迹。不过，当驩兜传来角宫山山门突然打开又立刻关闭的消息时，白荇平特地把秦甄叫来了他办公室，也让他知道了。

——既然秦甄选择了坦诚，白荇平自然也有坦诚的方式；如果秦甄一直闭口不谈，白荇平自然也有装聋作哑的对策。

秦甄知道白荇平这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和态度，顺着白荇平的意思道：“角宫山那边的动静，确实难以预料。不知道白处长有何打算？”

白荇平看着他这副死鬼样子，登时又差点气不打一处来；但考虑到秦甄的脾气，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道：“角宫山那边一直坚持要等你去跟他们接触才行，这方面你就不用考虑九处的立场。”他知道秦甄大概率不会听他的，但是有些话还是该说说：“总之我会支持你，但你也别太勉强。”

他这是光明正大承认他跟角宫山接触过了。不过，秦甄当时把镇命留给白荇平也是有这层考虑在：地府那边一直觊觎镇命，确实是因为他留下过如果他不在见镇命如见他本人，角宫山必须给持镇命者开门的交待；地府虽然一直和角宫山接触，但从未进过山门，这次他死得意外，有些事情即使考虑了也比较仓促，比如留下白荇平跟角宫山接触的可能性——但这样影响不大，顶多就是让白荇平提前知道一些事情罢了。何况他还在北山研究所里留了那些东西，如果白荇平知道了，他也不会太过被动。

但至少现在还在可控范围内，他不会让白荇平太过深入参与角宫山的事。秦甄想了想，道：“白处长请放心。角宫山的事情只会留在角宫山，日后若是再起什么风波，只要我在就能处理。”

白荇平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知道轻重就行。玄昭那边有什么进展？”也罢，秦甄有所保留也情有可原，他要是全无相瞒他才该警惕。

秦甄道：“薛主任还在研究他的脊柱。这次抽出脊柱后玄昭昏迷的时间缩短了，薛主任正在研究其中原因。”

白荇平点点头，道：“研究是其次，更重要还是唤醒他，让他保持清醒。”按照祝钦的说法，玄昭实际上是黑鸦的核心人物之一，如果他能配合的话也不失为他们的突破口——白荇平毕竟太年轻了，黑鸦一直到销声匿迹他都还没出生，相关的记录七零八落，祝钦能回忆起来的东西都少之又少，现在他们相对于黑鸦来说是真的很被动。

秦甄微微挑眉，道：“现在李晚明没有动静，白处长不怕他其实蛰伏在玄昭身上？”秦甄和他们的接触太早了，甚至早于李晚明成立黑鸦，他对李晚明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似乎是个什么教主的时候，所以他也提供不了什么关于黑鸦的有用信息。

白荇平轻描淡写道：“他要是愿意来可不是早就来了。九处不是863基地，他要是敢来……呵呵。”这里虽然只是个备用地址，但比起九处原址他或许早就想搬到这里来了：九处原址毕竟是龙乾的地盘，而这里却完全是他督建的。

李晚明要来便来，他要冲玄昭做什么也无所谓，只要李晚明把黑鸦暴露出来。顺着高霖的线索查到的事情可不少，而且贺妍还没出头七，她父母也遇刺了，这事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多半是黑鸦干的，这不是明着打军方的脸吗？白荇平前两天去863基地调研，那两个领导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在白荇平面前像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玄昭作为国安直属的项目在他们这儿泄了个底儿掉，还闹得基地和九处鸡飞狗跳，高霖作为863基地限定版龙乾，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白荇平想起基地的事情，不免有些漫不经心，道：“你先忙去吧。我下午要去一趟基地，晚上不一定能来接你，如果我不来的话你就留在九处。”

秦甄点头应允，起身往白荇平办公室外走去，白荇平突然叫住他，道：“关于你身份和复职的事，先暂时搁置吧。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秦甄顿住脚步，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和气地道：“一切都听你安排。”

白荇平看着他平静的脸，咽下了准备说出口的话，转而道：“这段时间如果有人问到你，你就说是你是祝钦的助理。他那边我会打招呼。”

秦甄应了声好，便离开了。听到关门的声音，白荇平终于放松下来，靠在了椅子上——邵靖宇从内间出来，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靠，道：“你就这么放心他？”

白荇平揉了揉眉心，道：“不然呢？”

邵靖宇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是不信任他，但是……当初部里也是那么信任龙乾，后来呢？还不是让你我救火。你要想清楚……”而且国安也是那么信任高霖，结果呢？九处在识人不清方面还真是水平稳定。

“不信任他后果会更严重。”白荇平少见地打断了邵靖宇的话，虽然疲惫但隐隐听得出严肃：“不信任更会激怒他。知情权关乎他们的掌控欲，你以为龙乾为什么九处处长当得好好的要来那么一出？他只是为了报复而已。比起直接毁灭他更喜欢看你们被他折磨。”白荇平停了停，道：“而秦甄——他可是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

邵靖宇隐隐从白荇平的话里听出了嘲讽，不过这点语气实在是太轻，他看着白荇平隐隐露出疲态的脸，感觉或许是自己听错了。

“也罢，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先走了。他既然没问题就放心用着，祝钦那边也不会说什么的。你下午去基地……你确定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白荇平嗤笑一声，道：“你现在可是九处一级保护动物邵老妈子，你要是跟我出去了出了什么事我可顾不上你，你还是在办公室待着比较安全。”

邵靖宇骂了白荇平一句，恍惚间回到了从前和白荇平嬉笑怒骂自如的时候。年纪大了比较容易感性，他关上白荇平办公室的门，暗自一哂，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