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与外公共同生活了十三年。

这十三年来，温斯公爵看着他长大，从他第一次尝试驾驭魔法扫帚飞行，第一次学白魔法，第一次在校园里跟同学闹矛盾，第一次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成绩、述说自己的理想……温斯公爵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个人的品性是无法轻易弃掷的。

温斯公爵了解自己的外孙——就像伊丽莎白如命中注定一般会在幼时坚定地离开庄园，在得知联姻消息时不顾一切逃跑……选择成为安路易斯家族继承人的柏，永远没有办法做到对帝国、对安路易斯家族的一切视而不见。

对于柏来说，即便他如今真的愤怒且任性地拒绝了女王，将来也很难面对自己做下的一切。

况且，若一切真如过往所示，诅咒的内容必定成真的话，那么仅仅是“安路易斯家族永不背怕塔利亚”这句话，就已经足够奠定了柏的死局。

柏眼神绝望地看向外公。

温斯公爵垂下眉目，脸上难得显出一丝饱经风霜的痛苦与隐忍：“你是我唯一仅剩的血脉，是比我的生命、比安路易斯家族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东西……如有可能，外公希望自己未曾添过那句诅咒，如有可能……外公希望能为你做任何事。”

柏张了张嘴，感到一阵哑然而窒息般的沉默。

片刻，他说道：“或许我拒绝女王确实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可难道我成为一个Omega，与王室继承人联姻，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脱与快乐了吗？”

*

安娜女王亲自送温斯公爵与柏离开。

柏坐在回程的车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纽宾区繁华的高架桥灯火通明，他将车窗打开，探出半个头，任凭猛烈的夜风吹在自己脸上。

“既然一切都已经说明白了，为避免节外生枝，我希望这件事能尽快进行……”女王临走前对他道，“你有一周的时间来准备，一周后，我会为你安排手术。”

而当问及王储究竟是谁时，女王只道：“当你完成了手术之后，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

“柏，不要把头一直探出去，很危险。”

外公在驾驶座上提醒。

于是柏将脑袋收回，面无表情地准备将车窗关上。

*

与此同时，在医院做完体检的席宸回程时经过高架桥，坐在后座的他不经意往外一瞥……刚好看到柏从半合的车窗中一闪而过。

两人目光交错，但柏似乎没认出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席宸皱了皱眉，心想，怎么哪儿都有这人？

今天他依照姨母塔利亚·安娜的安排，前往阿斯加尔高级医疗中心，进行全面体检和信息素采集——按姨母的说法，是为以后的联姻做准备。

席宸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反正向来都是姨母说什么他做什么，就像当初这位姨母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转学到查英帝国学院一般，在联姻这件事上，他也没有任何可置喙的余地。

好在席宸本身也不在意，他从小就明白自己的特殊身份——联姻与其说是一种选择，不如说是一项任务。

相比较这些，席宸更关注他与安柏的下一场对决。

作为一个顶尖Alpha，席宸从小就有着强悍的天赋，他原本想同路德皇帝一般，走黑白魔法兼修的路子，但姨母极力反对……最终他只选了黑魔法。

“你不可能超越路德皇帝，除非你在毕业前能达到魔导境界，否则这辈子你都别妄想修习白魔法。”

这是姨母当初的话。

席宸心里憋着一股气，势必要向姨母证明些什么。

这些年来他从未遇到对手，同龄人与他相比堪称云泥之别，这让席宸更觉得姨母是在刻意打压他……直到遇见了安柏。

白魔法事实上并不如黑魔法在对决场上有优势，但安柏却几乎与他打成了平手。

席宸无法接受。

他一定要打败安柏。

*

柏回到家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姑父姑母担忧地上前询问，外公摇摇头：“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

柏确实需要自己待一会儿，这一天他犹如做梦一般，迫切需要冷静下来。

柏很难想象自己之后的生活……

成为一个Omega，结婚，生子，出席王室的各种盛会和场合，温顺得体地面对所有人审视的目光……永远附属于一个Alpha。

一个他甚至从未见过的Alpha。

柏闭上了眼睛，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是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魔导师。

他本该有机会的，凭他的天赋，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世间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便是“本该有机会”。

……

夜色深沉，姑父，姑母，外公，森姨……这栋别墅，乃至整个纽宾区似乎都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柏的房间幽深静默如同海底，他漂浮其中，闭着眼睛，感受时间一分一秒从自己身体上划过。

他在内心条分缕析辩驳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如同将自己人生所有的可能性放在一张赌桌上，然后审视手中的牌……直到最后终于确信，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外公说的没错，除非那个诅咒从来没有发生，否则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帝国乃至安路易斯家族走向灭亡。

柏闭着眼睛想了很久，直至重新睁开眼，看向这个陌生房间的天花板时，他确定了自己的抉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想——他需要渐渐地，渐渐地，一寸一寸抹平自己内心的不甘与褶皱。

如同用刀剑一寸寸杀死过去的自己，亲手将可能存在的那个理想中的未来埋掉。

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既然做了决定，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

第二天，柏如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回到房间，上网查询起关于Omega的知识。

他以Alpha的身份活了十多年，骤然要成为一个Omega，有许多事情需要了解。

中午时他下楼与外公共进最后一顿晚餐——身为守灵人的外公下午就要返回金彬区。

饭桌上，两人各自沉默，茫然无措的姑父姑母在一旁欲言又止。

直到下午，实在忍不住想打听情况的姑母端着一盘水果来到了柏的房间，还没说什么，一眼便看到了他在网页上浏览的信息。

“哗”的一声，姑母手中的水果盘子掉下去，碎了一地。

柏回过头，与姑母对视片刻。

姑母捂住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敢确信网页搜索框里“Omega”这个单词。

她眼眶通红地看着柏，片刻后，不顾满地的瓷片与残渣，走上前，抱住柏失声痛哭。

柏回抱住姑母，低声道：“我从女王那里问到了缘由，姐姐之所以……”

“别说了。”姑母带着哭腔阻止道。

柏哑然片刻，闭上了嘴。

伊莎并非死于偶然——姑母从柏在网页搜索框中输入的那个“Omega”中了解到，所有的一切都是既定的命运，就像柏注定要接受自己的未来，不肯接受联姻的伊莎必然会死。

姑母泣不成声。

柏深吸了口气……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本该有某些复杂的情绪喷薄而出，可就在昨晚最终决定接受这一切后，不知为何，那些激烈复杂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说不出的麻木和茫然。

他抬起眼，看到外公出现在他门口。

外公是来告别的，可他看到抱着柏痛哭的姑母，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柏与外公对视了片刻，外公似乎想说什么，可渐渐地，他在看清柏脸上近乎麻木和淡漠的表情后，终究只是张了张嘴，叹了口气。

温斯公爵没再对自己的外孙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

第二天周一，柏如常到学校上学，并在前往教室的路上遇见了席宸。

正常情况下，他对席宸避之唯恐不及，可这一次，他却朝席宸迎面走了过去。

席宸很惊讶，原本正在跟狐朋狗友们聊天，很快对众人做了个“散伙”的手势，独自看向柏。

柏停在他跟前，开门见山道：“周五的对决，还记得吧。”

席宸挑眉，颇感意外道：“当然。”

柏：“场地呢，定好了吗？”

席宸微微皱眉，忍不住调侃：“怎么，这么盼着败在我手下？”

柏冷笑一声，并没有理会这次挑衅，只道：“我不会败给你，席宸。”

只有这一次，绝对不会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