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忘了是谁先提议的，只用一间房就好。

是谁提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被采纳了。

她第一次和除了杨柠檬以外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她和他头挨着头，忍不住要和他多说几句，“七岁以后，除了杨柠檬，我从来没和谁躺在一张床上过。我睡眠质量很差，一丁点翻身的声音就会让我难受很久。初中的时候，别的同学都盼着夜幕降临，下课回宿舍睡觉，只有我害怕。她们会在宿舍里聊天，玩闹，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到了晚上三点，她们都睡了，只有我半困不困地醒着，我困得头疼，困得连睁眼都困难，可就是比喝了十杯咖啡还清醒。我害怕晚上，我害怕睡觉，害怕和别人共处一室，也不喜欢必须要定点睡觉的生活。”

他轻拍着她的背，轻声说道：“我父母去世以后，我也有将近一两年的时间没睡过好觉，我理解那种痛苦，睡不着，可每天都很忙，明天要上课、要考试，必须要打气十二分的精神来，可就是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晚上活在白日梦里，白天又在课上做梦。”

“那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放下了吧？”李拾月看着他，问道。

黄鹤云转了转眼珠，叹气道：“谈不上放不放下吧，亲人去世的痛苦是可以被时间冲淡的。”

他又低头，看向怀里的李拾月，“那你呢？你放得下吗？”

“放得下放不下对我来说，对我来说本来也就无所谓吧。”李拾月翻了个身，“亲人去世的痛苦能被时间冲淡，家庭纠纷大概也可以吧，只要我离他们远远的，总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

“不一样。”黄鹤云朝她那边挪了挪，“这些稀里糊涂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就算有一天阴阳两隔了，也很难放下。不如说清楚，把话说开了，两边的日子都好过些。”

李拾月看着他，“说不清楚，离家之前，我就问过李青。可他说，我们之间的矛盾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他说如果不是我，这个家本来应该很幸福的，他还说，这是他的家，不是我的，为什么要跟我商量。”她闭上眼睛，“也是，连我妹妹都跟李青是一边的，家里会有两个阵营，原因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我而已。”

“你爸爸不爱你吗？”

“也不是不爱吧，只是他更爱别人。”李拾月擦了下眼泪，“我可能是嫉妒吧。我初中的时候，我爸那会儿找的不是这个阿姨，是另一个阿姨，那个阿姨还带来了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叫瑞瑞。我爸总是向着瑞瑞。我跟瑞瑞画画，我爸觉得瑞瑞画得比我好。瑞瑞想借一下杨柠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一根铅笔，我不借，我爸和那个阿姨一起过来数落我，骂我，说了我一个小时，我在那里哭，两个人围着骂我，瑞瑞拿着我的铅笔在画画。”

这些场景时不时就会在夜深人静时重新出现在脑海，她忘不掉，她永远都忘不掉，“我们当时在超市买东西，买够两百元，送了两次抽奖机会，瑞瑞和我一人一次，我抽到了二等奖，两千块钱。”

“厉害啊！”黄鹤云竖起大拇指，想顺便帮她擦眼泪，但水珠流得太快了，蹭一下就掉到发丝里不见了。

她嘴角微微上扬，却遮不住眼中的忧伤，“你知道李青怎么说吗？他说这个抽奖都是设置好的，每100人抽中一次，如果不是瑞瑞在我前面抽了，那得奖的就是下一个人了，所以这次要多亏了瑞瑞。瑞瑞听了这话马上就跟她妈和她姥姥说了，她姥姥还帮我分辩两句，她说姐姐抽到那是姐姐手气好，可李青说，哎呀她有啥手气。”

“且不说那抽奖是不是设置好的，就算是，你成了第一百个人，那就是你的运气，和前面那九十九个人都没有关系。”黄鹤云搂她的手臂微微上了点劲儿。

“我因为这个瑞瑞挨了不少打，我和她在公园玩捉迷藏，有了分歧，我说我找到她了，她说没找到，我们就在那里一直争，其实也就两句话，找到了、没找到，两句话来来回回不停地说。她妈可能是有点烦了，大声地训斥我让我别说了，我不乐意，我爸一棍子打在我背上，说我不懂事，没有让着妹妹。那天在公园里，他们一家四口幸福快乐，我就是个外人，我跟在她们后面哭，那次去兵马俑也是，他领着瑞瑞在前面走，后面人挤人，却没一个人看见我。”她不敢大哭，怕吵到隔壁，她不能不哭，每次一想到这些事就膈应，她不能不为她这个姐姐的身份哭一哭。

“你知道每年大年三十他们在外面其乐融融，我在房间里一个人，我就希望有个人能来陪陪我，可以不看春晚，可以不给我压岁钱，可以不吃年夜饭，只要有个人在房间里陪我说说话。我贪恋游戏中的美好，因为游戏里会有人在大年三十这天晚上给我放烟花，会有人在中秋这天给我月饼。”她忍不住，哭出声来，“那个女人还说，让我不要把闺蜜带到家里来，她还在房间里跟我爸吵架，嫌我爸给我花钱。后来，她和我爸分手了，瑞瑞也走了，可我忘不了，我忘不了在我作为姐姐时所受的一切委屈。为此，我忘了李拾星是无辜的，我忘了家庭和睦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那个女人和瑞瑞走的时候，李拾星嚎啕大哭，不让她走，她在客厅拉着那个女人哭，李拾星说，是我……是我逼走了她妈妈。原来，李拾星连她妈妈是谁都不知道。”

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用碗碟破碎的声音来阻止，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缓解这样的痛苦。

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用撕心裂肺的吼叫来发泄，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表达这样的无助。

这一切，这一切……

王梅梅总是在亲戚面前说，她这个大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奶奶那边的人不亲，那她怎么就是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王梅梅总是在朋友面前说，她这个大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把那个女的叫妈，说她倔，存心不想搞好家庭关系，那她为什么不记得她第一次被李青逼迫着改口喊那女的妈时，她把大女儿骂得狗血喷头，说她是个白眼狼。

李青总是骂她，说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们这个家本来应该很幸福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

原来这一切，这一切的终端，都是因为生了她。

为什么没人记得他和王梅梅相爱时，是会拉着她的手和她说笑的，为什么没人记得他和王梅梅和睦时，是会抱着她在家里转圈的，为什么没人记得他和王梅梅离婚之前，他们还一起坐在电视前期待着自己的女儿会成为像朗朗一样的大钢琴家。

失去以后，连想起曾经的拥有都痛到无法呼吸。

“不说了不说了。”她吸了吸鼻子，“一两件不如意的小事是无法形成刻骨铭心的痛苦的，必须要是日积月累，这一桩桩、一件件，恐怕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她一向是个运气不好的人，也向来是个不信鬼神的人。

所以往前种种，她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怨自己，怨自己戳破了王梅梅出轨的事实，导致他们离婚。

想象一下，如果她没有成为那根导火索，他们不会离婚，王梅梅不会恼羞成怒，他们的家会一直这样和谐幸福下去。

每次站在公园的桥上，她就对自己说，你要活着，你要爱自己，站在桥上，只要没有跳下去的欲望，今天就是美好的一天。

黄鹤云捧起她的脸，她的眼泪未停，他知道她睡不着，“如果没有你，我的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了。我同你一样，不是个喜欢按部就班生活的人，所以才选择了自由职业。刚开始那一年，也是颓废萎靡，有一天，我就觉得当年选择自由职业的时候，并不想把生活过成这样，所以我开始养花，开始坚持健身，开始学着做饭，还给自己定了个时间表，如此，又过上了按部就班的无聊生活。”

李拾月睁开眼睛，看着他滚动的喉结，静静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这辈子可能就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我跟你说实话，我喜欢《阳光下的画室》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你的书里，我像是一个救赎别人的大英雄，不知道别的男人怎么想，我是想要做这个英雄的。但其实我知道，我做不了谁的英雄，更做不了你的英雄，你足够勇敢，也足够坚强，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没有我怎么就活不了了。我也不是什么救世主，我谁也救不了。”

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是也不是非要做救世主，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开心快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不像昨天那么枯燥了，只要这样就够了。”他勾起唇角，抚上她的脸，“说得夸张些，你才是救世主，你是我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