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离兴庆宫并不远，向东直行2里即到。李白一路闷声不语，暗自盘算待会面圣如何应对。

天子喜怒无常，福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万一自己因为缺席触逆了龙鳞，那么《清平调》词就成了自我救赎的最后机会。李才子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雷霆，还是雨露。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献好词，献绝世好词，玩命献绝世好词。

当李白走进灯火辉煌，画拱交映的花萼楼，玄宗正意兴阑珊地听着宫廷雅乐。诸位大臣窃窃私语，面对一桌子御宴珍馐，谁也不敢动筷，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

“圣上，李翰林来了……”

随着李龟年由远及近，一声声地奏报，宫乐戛然而止，议论瞬间停歇，所有人都将目光倾注在姗姗来迟的李白身上。

置身风暴中心的大唐第一才子已然全醒，为了自保求存，为了躲避天子之怒，他故意醉意蹁跹，放浪形骸，做出一副酒后失态的样子。

高力士见“眼中钉”御前失仪，果断向其发难：“李白，圣上与太真妃大宴群臣，你迟迟未到，还以如此醉态面君，成何体统？一错再错，毫无礼数，还不赶紧跪下请罪！”

不知是高公公嗓门太大，还是李白有意印证自己醉酒见驾的过失，这位被斥责的大唐才子撩衣下跪之时，小腿一软，居然一屁股跌坐在地。

如此滑稽丢人的举止，惹得全场哄堂大笑，这哪是什么长安第一才子，分明是长安第一醉鬼嘛！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作壁上观，他们用奚落与嘲讽的目光注视着仪态全无的李白，很多人幸灾乐祸地想好戏还在后头吧。

在这金玉满堂，高官显贵云集的盛世舞台，烂醉如泥、丑态百出的李白，着实让满心期许的玄宗大为失望。他面如寒霜，语调冷冷责问：“李翰林，朕与太真妃在花萼楼摆下御宴，邀众爱卿赏花品酒，群臣同乐，满朝勋贵皆按时出席，为何唯独你一人特立独行，姗姗来迟？”

一旁的高力士绝不闲着，赶紧煽风点火：“不要以为坐拥高才，圣眷优渥，就可以目无君上，傲视百僚。你现在只不过是无品无级，无官无职的翰林待诏，应该克己复礼，一展长才，怎么能恃宠而骄，殿前失仪呢？”

这番循循善诱、挽救英才的言论，获得王公大臣的一致认同。李白一眼看穿其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险恶用心，只是碍于眼下的情势，暂时隐忍不发。

天子问到脸上，岂敢迁延不答，李白凝眸深思，须臾间已有了良策。

“圣上……明鉴，微臣不过是盛世朝堂上……微不足道的蝼蚁，焉敢妄自托大……忤逆圣恩。太白乃好酒贪杯……爱凑热闹之人，若知花萼楼举行御宴，必定头一个跑来讨杯玉酒，为圣上、太真妃献诗助兴才是。”

玄宗脸色稍霁，知道李白所言不虚，他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小吏，断不至于违逆上意。

杨玉环望着不卑不亢，仙骨风流的旷世才子，竟无半分厌恶，反而愈加欣赏他的潇洒不羁。

“白之所以见驾来迟……有负圣恩，一来错过黄门内监通传，确实不知情；二来并非独自逍遥……而是为即将辞京还乡的贺监饯行。季真兄念念不忘我主隆恩，满腔别情无处可诉，于是微臣……便陪他多饮了几杯。臣殿前失仪……绝非有意为之，还望圣上恕罪……”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玄宗怒气尽去，对李白的品性大为赞赏：“贺监忠君爱国，清正敢谏，堪为百官之表率，而今功成身退，朕却将其抛诸脑后，未能赐酒送行，实在惭愧。李爱卿重情重义，不以权势相交，不曲世俗偏见，实在是难能可贵。传朕口谕，赐翰林待诏李白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同时宣贺监至花萼楼，朕要与辅弼老臣对酒话别！”

高力士推波助澜，本想看李白笑话，谁知对方非但没受责罚，反而因此发了笔小财。尽管他心里有一万个不痛快，可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冲着福大命大之人微笑点头。

李白叩首谢恩，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一张张虚情假意、表里不一的嘴脸，暗自感慨这九重宫阙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城狐社鼠何其之多。

然而未等李白思绪游移，一个动人心魄、软糯甜美的声音却撼动了他的心扉。

“既然是一场误会，圣上也就不必过于介怀了。今夜群贤毕集，百花齐放，咱们还是继续宴饮，快请李翰林进献《清平调》词吧？”

看着朱唇一张一合的杨玉环，李白只觉浑身上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春情。这位容颜绝世，美到令人窒息的太真妃，不仅是大唐天子宠冠六宫的枕边人，更是长安内外无数风流才子的终极梦想。哪怕是狂傲不羁的李白，偶尔也会浮想联翩，产生一些越矩犯上的遐想。

然而梦想终究是遥不可及，不切实际的，觊觎一国之君宠妃的下场，无疑是身死族灭，碎尸万段。大诗人有贼心没贼胆，只能抱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心态，将这种奢望的爱埋藏在心底。

对于美貌绝伦，带给自己无限欢乐的宠妃，找到人生第二春的李隆基向来是言听计从，于是点头附和道：“对对，爱妃所言甚是。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有劳李翰林即刻为《清平调》献上新词，为御宴添彩助兴！”

事到临头，李白唯有奉旨作词，再无退路。

李才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自己常常以诗佐酒，即兴赋词自然不在话下。若是按部就班，平淡无奇的完成词作，似乎显得太过平庸，不足以在天潢贵胄、公卿百僚面前完全展示实力，博取加官进爵，跻身权力中枢的资本。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迅速在脑海中形成。他李白，绝不碌碌无为的苟活，要在今夜的极乐盛宴，以惊人之举写下传世之作。

“圣上，旧《清平调》词，乃宫廷乐师呕心沥血，数月反复推敲之上乘佳作。微臣要在须臾之间推陈出新，颠覆经典，着实要挖空心思，耗费不少心力。白欲将新《清平调》词献给太真妃，斗胆恳请娘娘赐酒研墨，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可否应允？”

“这……”玄宗不知大美人是否愿意降尊纡贵，忙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一旁的高力士看热闹不嫌事大，见李白得寸进尺，半开玩笑地挤兑：“李翰林，你若做不出好词就直说，何必搞这么多花样。莫不是打算待会儿装醉，拿娘娘的琼浆玉液做挡箭牌吧？”

此语一出，满堂又是一阵爆笑，不少门阀勋贵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

“太白无酒不欢，越是喝得酩酊大醉，越能写出千古文章，力士大人不要心急，请拭目以待！”

瞧二人言语不合，又要杠上，杨玉环连忙出面解围：“今日牡丹绽放，百花争妍，二位爱卿莫要为这点小事争执，只要李翰林能作出雅俗共赏的新词，为御宴增辉添乐，本宫斟酒研墨又有何妨？”

她玉手微扬，命宫女端来颇梨七宝杯，亲自为李白倒了满满一杯西凉州葡萄酒。

“李翰林，请——”

李白斜睨了高力士一眼，径直朝着姿容无双的杨玉环走来。

注视着眼前这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多次出现在自己牡丹艳梦里的女人，李白嘴唇尚未触到颇梨七宝杯，便已经心驰神醉了。

那张娇美如花、独一无二的脸，是如此美丽，如此诱人，天下谁人不想一亲芳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心如鹿撞的李白，不敢再与太真妃对视，双手捧过七宝杯，将带有大唐第一美人脂粉浓香的玉酒灌入口中。

这西凉贡酒色泽透亮，泛着琥珀色的光芒，果然是人间极品，远比胡雅楼兑水的劣质葡萄酒强过百倍。李白只喝了一杯，就有了飘飘欲飞的感觉，舌尖的芬芳久久不散。

如此仙品佳酿，一杯怎够解馋？“酒仙”厚着脸皮，又向太真妃讨了两杯，方打着酒嗝作罢。

三大杯贡酒下肚，李才子早已满面红光，醉态十足。他一边负手踱着醉步，一边用朦胧醉眼环顾着画拱交映，飞梁回绕的花萼相辉楼，酝酿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