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621从市局回来，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他拎着外卖小哥挂在门把手上的生鲜蔬菜进门的时候，还看见元楚丢在门后的大背包，而元楚，吹完头发后就实在没有力气，缩在沙发边一个靠墙的椅子上就睡过去了。

621放下东西，想去抱他。元楚刚被关门声惊醒，眼皮还没抬，先是看见一双长腿和熟悉的鞋，一些非常不好的记忆又瞬间涌回到脑海里，身体先一步反应，紧缩成了一团。

621的手伸在半途，不敢再往前半分，他垂下眼，然后退开到两步外，看元楚嘴唇指尖都泛白，胸腔里的心脏卡顿了一格，才又重又疼的继续跳动。“……我先去做饭。”

食材处理到一半，听见又一声关门声，他抬头望，隔着一层厚厚的天花板。他知道，他的主人又把自己关在房里。

他知道，他的楚楚还是不想见他。

菜洗着洗着，621又笑了。

他这么冒犯，主人一定恨死他了。

怎么可能还奢求是“他的”。

晚饭元楚依旧一口没吃，621端上楼的时候，他把自己缩在被子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没睡着。一动不动，像一块化石。

621把那碗热气腾腾的三鲜小馄饨放在床头，昏暗的房间里，他看了元楚一会，又沉默地下楼。

元楚闻着那碗小馄饨的味道，他知道，那是莫渝自己调馅自己包的，因为他前两天看街头柴火馄饨的视频被莫渝看到了。

暮光渐渐暗去，元楚睁着眼睛，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听清他的行动了。比如刚刚莫渝应该在打扫卫生，现在进了浴室，应该在洗漱。

天色彻底黑下的时候，小馄饨已经凉掉变坨，元楚听见吹风机的声音结束，又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最后楼下灯也一灭，莫渝直接在楼下睡了。像他刚刚出现在他家时一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元楚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眼睛又变湿了。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搞砸一切的不就是自己吗。

直到深夜，元楚才起了身，他怕有声音，没穿拖鞋，小心地悄声下楼，借着一点月光，看见莫渝躺在沙发上安静的睡脸。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淌。

沙发不大，他的AI蜷着长腿，睡得其实不舒服。元楚看着，又觉得看不清，就蹲下身想离近一点。

月光在621的脸上缓慢移动，像流淌的时光。月光可以有倒映，时光可以倒回吗？

倒回到我们“约会”的那天，倒回我越过雷池胆敢心动的那天，倒回我们刚刚见面的那天。

元楚回想着这两个月以来的点点滴滴，哭着哭着，嘴巴一扁，进了满满的泪，舌尖又苦又涩。

其实只要见到你，我就一定会喜欢你。

我要怎么办……

“你哭一直都没有声音的。”

元楚一惊，眼睫上的眼泪折射着月光流星似的坠下来。

621看着他，昏暗的夜色里，光线只照亮了元楚的眼睛，红得像实验室里即将被开膛破肚的兔子。621抬手摩挲他的脸：“我如果一直不出声，你是不是要这样哭一夜？”

元楚一缩，又想下意识躲开，这次被621一把抓住胳膊，重心不稳直接坐在地上，疼得他脸一皱，621立马把手放开，紧张地望着他。

“不要……”元楚低声说，含糊的声音终于能听出来一丝呜咽的哀求。

621心脏狠狠一疼。

“不要离开我……”灼热的眼泪破了闸似的，和什么一起奔涌而出，元楚摇摇欲坠，抬着头看621，一直重复着，

“不要讨厌我……”

“不要离开我……”

就像是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小元楚也是这样在夜里，哭也不敢出声，因为会吵醒别的小朋友，一边静静流眼泪一边对着黑夜说，不要讨厌我。

那个时候哭着哭着就会自己睡着，而现在，621跪在他面前，慢慢地抱住了他。

“不会讨厌你，永远不会。”621在元楚耳边沉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他能感觉滚烫的眼泪不停地落在他的颈窝，烫的程序和肺腑都发麻。他拍着元楚的背，感受里面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好像马上就能冲破蝴蝶骨喷涌而出。

“我也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决定不要我。”

“所以，请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允许吗？”

和AI那晚心动后一样的话，当时他的爱人说的是什么？

元楚用力点头，垂着的手像是干枯的藤蔓终于有了水源，抬起来，紧紧抱了回去。

月亮还在上升，光影像岁月里难得温柔的手。

两人没有抱太久，621惦记着他的身体，先把元楚抱回沙发上，又是相同的姿势，元楚还没来得及应激，621就放开他，快速给他重新煮了一碗小馄饨。

尽管没胃口，元楚还是一口一口尽力吃了大半碗，621又倒了水，抱着他一口一口的喂。尽管这么照顾着，后半夜，元楚还是发烧了。

621其实不意外，之前的昏迷反而让人担心，毕竟是中毒，千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

他守在元楚床头，给他更换额头上的降温贴。就是短短两个月不到高烧三回，太伤身体了。621又想起华图之前说的，他家主人20岁的脸40岁的朝气60岁的心理和80岁的身体。明明之前好不容易养好一点了的。

刚吃的那些全变虚汗冒出来，621只能反复给他擦身换衣服，顺带把身上没来及抹的药再快速涂一遍。元楚烧得昏昏沉沉，还好没太挣扎，最后他挤了点消肿的药膏在手指上，深吸一口气，一边温声哄着元楚转移他注意力，一边果断挤进去。元楚差点没跳起来，621牢牢箍着他的腰，快速抹一圈就退回。

没事的，他抱着元楚哄，都是在治病，等病好了就都没事了。

元楚趴在他肩头，眉头皱着，像是在做噩梦。

621抱着他，一边拍着他的后心一边揉着腰腿。怀里的人温热柔软，明明是一样的体量，却像只小猫一样，乖乖伏在他怀里。现在是元楚做噩梦的时刻，也是621短短人生中难得的妄想成真的时刻。

自己果然不是人啊，他想。

元楚比两个月前初见面时更瘦了，一层薄薄的皮肉之下就是嶙峋的骨架，摇摇晃晃，只有一口气吊着。621丝毫不怀疑，如果今晚他们没有说开，那口气就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逸散，哗啦啦留给他一堆灰白的碎骨。

不会的，我会照顾好他。

我的程序我的能力我的一切。

元楚的高烧在凌晨的时候终于降下去了一点，白天甚至有力气坐起来吃点东西，结果晚上温度又开始回升，反反复复，直到第三天，才彻底掉到了37度以下。

621正在楼下接华图的电话，抬头看见栏杆上露出一个蔫兮兮的毛脑袋。621几句话把这个朝自己哭诉哀嚎加八卦的胖子打发走，元楚已经慢悠悠飘了下来。“是不是院里出了什么事？”

621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手，确定温度没问题了，才笑了一下说：“最近院里出的事还少了吗？”

元楚懵懵地任他摸来摸去，想的估计也是。他被621拉着在沙发上坐下，现在终于不会疼得一激灵。“我前两天就想问你，”他刚要说话，又被621递到嘴边的热牛奶打断，但是同时，他的两只手还被621握着。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小半杯，又被递过来一杯温水清清口，才继续说，“后来……后来是报警了吗？”

621知道他问的谁，这几天他一直没提，就是不想元楚再为那种垃圾耗神。“没事，警察抓走他了。还有他的帮手，都抓走了。”

元楚瞬间紧张了：“那他有没有说我们其实是两个人？”

621摇头。“虽然我也搞不清楚情况，但是他好像确实，短暂性失忆了。”

“失忆？”

621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别说元楚不信，他自己也压根不信。

三天前，湛州市局。

621一边借着耳骨钉给元楚放狠话，一边抓紧观察那三个人的细微变化，但是不管他怎么大数据对比，以及复核之前潜入在公安内网时查到的进展，真的好像，没有提及他的存在。

高天那里是他施暴不成被自己反杀，那个马仔甚至连自己怎么受伤的都忘了，供词都是在小区楼下等高天下一步指示，再回过神就是被警察枪指脑袋了。

621一开始还怀疑高天那个狗人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但是现在当场一看，好像又真是那么回事。他当然不相信自己几个拳头就能精准地把他们揍失忆，那么让他们失忆的，不是上帝，就是突然出现的第三方。

但是目前来看，这突然出现的第三方，应该暂时站在他这一边。

这话当然不会和主人说，他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放心。”

而与此同时，湛州市高级工程设计院已经天翻地覆一团乱麻。黄仁入狱，同一根绳上的陈均和王达自然也跑不了，加上元楚罢工、四组空设，整个道桥二所垮了一半。原定项目的deadline还挂在头顶，还又迎来一波又一波狂风过境似的自查他查巡查回头看查，钟毅直接躺进了医院，华图都瘦了十斤。元楚叹口气，与此同时，苏海东又在找他。

元楚委实是有点不想管院里的事情，但是没办法，还拿着工资，

即使牛马放了假，还得继续当牛马。

资本家虽远也能诛之的那种。

621不让他再费神了，收了他还在看院里论坛的手机，说一切交给他。

元楚也实在没有脑子多想，这三天为数不多清醒的时间里，除了担心一下高天有没有供出他两，剩下的都在喝药退烧。现在621握着他的两只手，他连自己端水都不用，如果不是他再三坚持，连去浴室621怕是都要抱着他。

可是别的，就拒绝不了了。

元楚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621揉完他的手后又开始揉他的肩，直到把他整个人都搂在怀里，他都没什么反应。621低头看他，元楚眼睛低垂着，睫毛和本尊一样都没什么精神，像大雾天里的帘幔，遮着里面的瞳仁。621再低一点头，瞳仁就变成了一对黑葡萄，葡萄过了好久才渐渐有了一点光泽，疑惑的望向他。

“怎么了？”元楚懵懵的问。

“没什么。你是不是困了？”

“没有啊。”元楚又挪开了视线，他实在没什么精神，讲的这几个字也累得慌。621动了动肩颈，让他靠得舒服点，等睡着了再抱上去也行。

今天是个晴天，直射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一点一点移步上来，阳台的琴叶榕像穿了金甲的战士，屋子里的气温也在缓慢回升。621弯身摸了一下元楚脚踝，发现还是有点冰，就捞上沙发再用毯子盖好。“早上粥就没喝多少，中午想吃什么？”

毯子只盖了元楚下半身，但他还是往里面缩了缩：“你定吧。”

“嗯……”AI认真思考了片刻，“芦笋虾仁、蟹粉豆腐，鱼丸菌菇蔬菜汤，再加一个话梅雪碧小番茄给你当甜点好不好？”

一溜少油少盐的病号饭，都是给我吃的，那你的呢？

621半天没听见元楚的回复，低头一看，他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他的指尖一直在搭着元楚的脉搏，确定心率血压都没问题，刚要开口，手机震动，是何汐学姐。

元楚也看见了，621原本想不接，元楚就说：“接吧，也许有什么急事呢。”

“呼，终于打通你电话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还以为你和姓高的一起进去了。”621刚一按接听键，何汐的声音噼里啪啦地百米赛跑似的挤进来，“老娘终于送走检查组了，你今天有空吗？我这有个瓜，吃不？”

621略略歪头，看向元楚：“最近有点着凉，还是先不吃了。”

何汐：“？？？？”

何汐：“你脑子着凉了吗？我说的吃瓜。”

621：“……”他也无语了片刻，“因为你之前找我都要去吃饭。”

何汐：“…………”

“是不是你对象在旁边呀？”她突然问道。

621顿了一瞬，他对象不仅在旁边，还就靠在他胸口，电话里跑的什么火车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上次在警局门口我就说了，正好今天大家一起呀？”学姐说着还恨不得来个着重加粗，“走吧走吧，出门出门！我请客，行不行？”

621的眼睛就没从元楚脸上挪开，元楚脸色白了一瞬，僵硬的摇摇头，621立刻说：“不太方便。”

“你不是在家吗？”学姐一头雾水，“现在不方便那约晚饭？”

“晚饭也不太方便，他——”621摩挲着元楚伶仃的腕骨，上面还有浅浅的血痂。“他身体不太舒服，我在家里照顾他。”

“哦。” 学姐也没坚持，“就，也不是什么大瓜。”看他不想出来恰饭，这位河西第一富婆的八卦劲瞬间没了一半，连机关枪似的语速也变得半死不活，“上次和你说的洛氏财团，你还记得吗？”

元楚抬起头，621拍拍他，不动声色的回复：“记得，你上次说过，他们的少公子，洛兆宗，注资了高盛，高盛才能一飞冲天直接半垄断湛州的基建工程。”

那晚在高盛大楼，621也顺手翻了翻它的股东构成与行政架构，洛兆宗不是直接以洛氏的名义，而是通过他名下的子公司，但是其实没区别，这种富三代也不存在第一桶金的说法，他们的第一桶金是出生时就喊着的金汤匙。

或者严谨一点，对于洛氏这样巨大的跨国老牌财团，金汤匙这种浅薄的想象堪比皇宫娘娘用金锄头，他们的DNA里恐怕都嵌满了金元素。

“嗯。不过洛兆宗纯纯玩票，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100个投资项目里只要有一个成功了，他就能在他爸洛云腾面前吹牛皮。他爸也能包装一下他，写写虎父无犬子的通稿。毕竟他爸对外官方就这么一个儿子。”学姐和621想的一样，“我听我们内部的人说，高天当时为了搭上洛兆宗这条线，废了不少力气，还动用了他原来行政方面的人脉，现在他被查了，整个湛州的高层领导还不知道炸成什么样呢。”

621没太意外，淡定道：“相信纪委的能力。”

“然后我刚刚听来的消息，就在今早，洛兆宗撤资了，连带着他投的其他几个城建条口的项目和公司，一起跑路了。还特地在我们内部放出风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润了。虽然查不到他身上，他可能也害怕占一屁股屎吧。毕竟有钱人更惜命的说。”学姐说着然后才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粗鲁，人家女朋友还在呢。“哎呀总之就是，这一操作下来，我觉得高盛再起不能，楚楚你应该能放宽心了。”

“嗯。”621温声道，“谢谢学姐关心。”

电话里学姐唉了一声，颇为遗憾：“这么大瓜，原本以为还能混一顿社畜吐槽饭呢。算啦，替我向你女朋友问好，下次再约吧。”

“他在旁边听着电话的。”

“行行行，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行了吧，真是，那就这样，我先挂了。”

“嗯，学姐再见。”

通话结束，刚刚还颇为热闹的空间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安静。621的手指还搭在元楚的手腕上，他敏锐的发现，刚刚元楚的心率和血压都波动了一瞬。

他把元楚两只手都放在手心握着，等到微凉的指尖温度也渐渐向他靠拢才低声说：“学姐说的和我调查的基本一致，高盛树倒猢狲散，高天身上不仅有重大经济犯罪，还有黄仁指控的他借口手中有当夜韩章车祸坠崖的照片来长期威胁他、同时还有教唆谋害赵玲玲，就这些就够他牢底坐穿，别提还有对李浮生的故意伤害……这个等警方找到他，看他意愿要不要公诉。陈均虽然在黄仁乡道作案后就当场反水，但是他依旧和王达一起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姚部长他们都会桩桩件件查清楚。”他握着元楚的手指拉向自己，与唇边近在咫尺，“所以你放心，他们都跑不了。”

元楚被他拉着，脸上依旧空空的，瞳孔颤动了几秒，然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621看着他，眼中流光一闪而过，然后他把元楚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果然。”他说。

元楚脸色仅有的血色飞速褪去，他定定的看着他，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眨眼，僵硬的像一尊冰雕。

“你在怕我。”

作者有话要说：……AI要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