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村整个脑袋都埋在那件又厚又闷的布料里，根本看不见外头的景象。

当前奏响起的那一刻，他把耳朵竖得高高的听了半天，却怎么都没在大脑里检索到相同的旋律。

张满村直到临上台的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这些人的表演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后面几天忙着练习当块石头，更是没时间向鹿闻笙打探。

听到这完全不熟悉的曲子，张满村心都凉了。

完蛋，鹿鹿不仅选了首冷门曲，还选了冷门中的冷门。

这么冷的曲子鹿鹿究竟是从哪儿找来的。

他这个学曲年限长达十年的人，都完全听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这么不受人待见的曲子，观众评委能喜欢嘛。

彻底完了。

张满村的心凉哇凉哇的，连闷出的一身汗都冷却了。

但张满村不知道的是，当背景音乐响起的一瞬，底下观众的眼睛都瞪大了。

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不同于别的选手的表演，鹿闻笙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嗓、也没有面向台下的观众评委，而是围着场边的陆今安打转。

陆今安端坐在张满村假扮的石桌前，拢袖执笔，端的是一派谦谦公子样。

鹿闻笙绕在陆今安身侧研墨端茶，目光全心全意都投在陆今安身上，一丝都没有分给台下观众。

被前面几组吵吵闹闹的表演吵到疲惫的观众，还没转换过来这变化，就骤然被鹿闻笙喂了一嘴的狗粮。

观众看个热闹，评委们却一个个皱起了眉头。

因为鹿闻笙现在在台上所演的东西，不光张满村听都没听过，连这些业界专家们也闻所未闻。

一个人没听过还能说他涉猎过少，可要是所有人都没听过，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了：那就是鹿闻笙所唱的这首曲子，确实是不存在于现在流传出来的曲目之一。

换句话说，这首曲子有极大可能是鹿闻笙个人所创的。

想到这个，台上的评委们倒是生出一点兴趣，歪着的身子也微微坐直了些。

毕竟对于这些戏曲老师们来说，不管台上的年轻人们唱的有多好，和他们这些老戏骨相比都是差了不少的。

更何况人人都想唱大热门，大热门就代表了流量、代表了热度；可大热门的曲子就那么几首，被人翻来覆去的唱，唱的都听疲了，自然是提不起什么精神。

要不是还有摄像头对着台下的评委席，各位老师的眼睛估计都能闭上了。

听了这么多被自己玩烂了的曲子，总算来了个新奇玩意儿，这可不得精神了吗。

不过等评委们朝台上仔细打量了两秒后，挺直的脊背又再次弯了下来。

原因无他，因为他们认出了台上的人正是这段时间给节目带来了巨大热度的鹿闻笙。

这鹿闻笙的名声就算别人不清楚，和这个节目息息相关的参与者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这位鹿闻笙可就是那位传说中，那位喜欢靠潜规则给自己博出头机会的人啊。

这样的人，实力真的可信吗？

现在又在节目里搞出个自己创作，该不会是想靠舆论给自己造势吧。

心思这么不沉稳，又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

也不怪评委们以恶意去这么揣测鹿闻笙，毕竟这些老戏骨们对戏曲的热爱让他们自然的对这种行为感到厌恶。

自己练了一辈子的东西，自己护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被这些年轻人拿出来随便嚎两句，然后就能以传承发展的名号收获庞大的呼声与金钱；任谁都会感到心寒与不快的。

要是这位拿戏曲作秀的人，是个真的喜欢戏曲，就算谈不上喜欢，能稍微有点本事的人也就算了。

但要是被一个毫无本事，又谈不上尊重的人拿着戏曲糟蹋，怎么能让人看得下去呢。

而现在这位鹿闻笙拿出了一套原创的创新曲子，万一对方想以相关的名号宣传自己，又没有相对应的实力，他们这些评委之后给对方打了低分，说不定也会被人一起抨击。

现在的观众，又有几个是真正懂戏曲的呢？

大部分人都听不出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只能听个皮毛而已；像这种学戏曲学上两三个月，然后回去随便唱上几句就能获得大量追捧的人，他们见的多了。

可以说现在这些评委们都开始害怕这种人了。

不是说不让他们使用戏曲元素或是非要正儿八经的正统戏曲人才可以唱；主要是他们担心这种随便唱两句就去外面标榜自己戏曲很好的人，会拉低戏曲这一行的门槛。

久而久之，没有人再去静下心来钻研这门艺术，人们对于戏曲的鉴赏度也会越来越差，真正的好东西也会渐渐湮没在快速发展的时代里。

评委们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近几年这种现象越来越多，好像捏着嗓子喊上两句，人人都可以唱两句戏。

外行人没有辨别能力，很容易被一些似是而非的假把式给哄骗住。

偏偏这些在行业内沉淀了这么多年的行家，唱了一辈子的戏，在新社会里连人家随便喊两嗓子都比不过，难怪会害怕鹿闻笙搞事情了。

鹿闻笙之前在网络上掀起的风潮，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这人还没上台都能把这个节目弄的腥风血雨的。

现在一上台就唱自己的原创曲，这不就是打定主意要再给自己按上一个戏曲传承创新人的称号，借机洗白自己吗。

台下观众兴致勃勃的新奇样子更是佐证了这一点，这景象让坐在前排的评委们心里愈加凉了一分。

台下的观众基本都是节目组网上抽奖选出来的，确实没几个是真正懂戏的人，说是来看热闹的也不为过。

更何况，除了鹿闻笙唱原创曲这个行为让评委们不喜以外，在这场比赛开始前，他们就都隐隐打定主意不让鹿闻笙在这个节目里出头。

不过，鹿闻笙还真挺能折腾的。

评委都打算想办法减少鹿闻笙的镜头和画面了，这小子竟然还能给自己这么加话题度。

尤其是看直播节目的小姑娘们特别的多，比起前几组大刀大斧的表演，显然是鹿闻笙台上的一片郎情妾意更加吸引心思细腻的女孩子。

舞台上的鹿闻笙，眼里有着直白火热的爱意；陆今安明面上虽然没有回应鹿闻笙，但每当鹿闻笙靠近的时候，手下的画笔却都会不自觉的颤动。

也不知是不是鹿闻笙捕捉到了陆今安的这个小弱点，他微微勾起嘴角，刻意地贴近陆今安引得人心绪不宁，却又会在陆今安有所反应时起身离开。

若即若离，好似一只喜欢恶作剧的小狐狸一样。

两人之间明明没有直白的对手戏，也没有暧昧的眼神对视，双方都在专注与自己的手下，却让观众席上的一众小姑娘捂紧了嘴、纷纷漏出看好戏的姨母笑。

但台下也并不都是看好戏的，还有不少人是被陆今安本人吸引的。

准确的来说，是被陆今安的画笔吸引的。

鹿闻笙自然知道陆今安此刻又多吸引人，他已经能想到等表演结束播出后，他哥肯定会面临不亚于他的高讨论度。

鹿闻笙对他哥很有自信，陆今安和他不一样。他哥迎来的必定只有掌声与喝彩，鹿闻笙别的不敢保证，可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一定是不错的。

他哥只要拿起笔，低头凝望画卷的样子一定是最迷人的。

自己这么帅的酷哥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的陆今安要比他帅多了。

鹿闻笙偷偷瞄了一眼台下的反应，非常满意的勾了勾嘴角。

看吧，他就说陆今安就是一个大杀器。

殊不知台下的小女生看到鹿闻笙抛过来的一个媚眼，心都要酥了；还没等大美人看向自己的方向，就被大美人的笑给迷晕了眼。

妈妈，狐狸精化人啦！

小狐狸还学会勾人啦！

众人此刻肾上腺素飙升，全都短暂的忘记了鹿闻笙网上的丑闻，沉浸在这场表演里。

而鹿闻笙两人身下当石桌的张满村憋得脸都要红了，自己当初只练了当石头啊，鹿鹿没告诉他扮石桌是真桌子啊，不是演个形就行了吗！

也没说要真把他当桌子使啊。

他以为只要摆摆姿势就行了，结果现在是又在他身上沏茶、又在他身上画画的；怎么，石头的命不是命啊。

不过张满村也不知道他身上既摆了一套茶具、又摆了一套画具，他只感觉鹿闻笙两人一直在他身上折腾个没完，还半天都不开口唱词。

音乐响起之后，鹿闻笙也不唱、台下也没声音，让张满村一度觉得这该不会是鹿闻笙在玩什么游戏耍他吧。

不过鹿闻笙还不如耍他呢，起码耍他就只会有他一个人受伤，不然全场都这么安安静静的连个鼓掌喝彩都没有，岂不是说明他们要玩完了。

此时台下的人哪儿有空鼓掌喝彩啊，大家都忙着看鹿闻笙和陆今安两夫妻的极限拉扯呢，生怕呼吸声大一点会打断这两人。

终于，在白煜饰演的挚友上台后，鹿闻笙赌气地一把松开陆今安，两人之间的焦灼气氛被打破。

【松竹奇石云水天，松竹围栏，奇石堆叠。】

鹿闻笙背对着陆今安，看都不看陆今安一眼，明显是生气了，陆今安无奈，却又嘴笨的只能用画笔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爱意。

【人生幻梦，你笑我落魄，却知我愿晨星伴月，清风随雨，笑看人生能几度风光。】

鹿闻笙的嗓音，陆今安的画作，两人在舞台上分站两地，一时间观众的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当鹿闻笙回头望见陆今安笔下的自己时，猛然一怔。

陆今安虽从始至终并未讲过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对鹿闻笙的心意已跃然纸上。

二人对视一眼，什么也不必说。

这段结尾时，鹿闻笙半侧过身，对着陆今安弯起了眼角。

陆今安在他24年的人生中从未站上过舞台，都不知道舞台上能这么热，热得他眼睛酸痛。

陆今安只能微微眯起眼睛，缓解这股不适，他觉得这个舞台可能热到他身体出毛病了。

不然，他的心脏为什么跃动的这么快，快到完全不受控制。

“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是平坦的胸膛已经完全容纳不下这颗小小的心脏了一样。

当看到鹿闻笙背对着众人，眼里只有自己一个时，陆今安清晰的意识到，鹿闻笙的眉眼是因自己而弯起的。

不是观众、不是表演、不是自己此刻正在饰演的人物。

那份光彩，是独属于鹿闻笙本人的。

那抹笑意，也是鹿闻笙给陆今安一个人看的。

陆今安头晕目眩到失去直觉，脑子里只有“完蛋”这两个大字。

是真的完蛋，自己好像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