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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冬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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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匆匆赶回宁双先前为她们安排的住处,途中乔烬三言两语将发生之事说了个清楚。

“离开厨院后,我本要和寨中姐妹一同去清点货物,后来途径那位姐姐的住处,发现房门紧锁未开,敲门也未见有人应答,觉得有些不对,就将门踢了开,结果见她竟在屋中悬梁自尽了。”

众人来到屋舍外,方走入房中,便见那道令人心安的素淡身影正坐于床榻旁为榻上之人诊脉。

乔烬随即补充:“我将她救下后,发觉她还有脉搏,本想去寻九娘来,没想到出门便碰到了秦姐姐,于是将秦姐姐带来了。”

楚流景眸光幽邃,定定地看着榻旁端坐的人,少顷,忽而垂首哂笑了一下。

怎会以为是她……

低垂的目光恰与侧首望来的视线错过,见秦知白诊过了脉,燕回低声问:“秦姑娘,锦雀如何?”

秦知白收回视线,话语声不疾不徐。

“所幸发现得及时,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到底气滞了一段时辰,因此还需休息片刻才会醒转。”

闻言,燕回放下心来,“无事便好。”

未免打搅锦雀休息,一行人关上房门退出了屋外。

宁双望见方才情形,面露不解:“这位锦雀姑娘看起来并无武功,如何会随你们一同来了此处?”

燕回将锦雀入谷的缘由大略说了一遍,轻叹道:“来时我便发觉她有些不对,想着待回沅榆后查一查她的身世,看看家人是否尚在,只是未曾想她竟如此决绝。”

“她曾进过谷中?”宁双似想起了什么,凝眉思忖片晌,忽而看向了身旁人,“难道是那年冬被你放入谷的小姑娘?”

身姿孤拔的女子一怔,一贯冷峻的面容微微愣神。

望见其余人疑惑神色,宁双放缓了语调,徐徐解释:“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冬日,淮雨进山巡视,无意间发现有个小姑娘躲在桃花谷东侧的入口外,身子看起来很是瘦弱。淮雨见她浑身是伤,又穿得单薄,便将入谷的路打开,并在不远处留了一件袄子与些许吃食。

“小姑娘看着羸瘦,却极乖巧懂事,每每只是披着袄子吃一些野果果腹,待第二日便会离开,离开前还总是将袄子端端正正地叠好放归原处。

“淮雨不善与人交谈,因此一直未曾露面,如此一段时日,直至开春时,淮雨发现这位姑娘许久未再出现,寻到她所住的村子打听了一番,才知晓她母亲几日前去世,而后她便被她父亲卖入了青楼。”

一时静默。

宁双低敛着眸,神色仍是平静。

“我知晓后,与淮雨前去买下她的青楼想将她赎出来,可到了青楼,却得知她因不服楼内管教被转卖到了他处,音讯全无,而她生父也于某次酒后坠崖,当场殒命崖下。因此,她家中当已无人在世了。”

沉默良久,燕回轻声道:“她如今心存死志,或与身世及后来遭遇相关,只是我们到底与她相交尚浅,却不知该从何劝慰。”

毕竟死者求生难,而生者求死却极易,若未能解开心结,让她自愿弃死求生,即便此次及时赶到将其救下,也总会有迟来一步的那日。

众人思忖少时,还未能想出眉目,却听身旁响起一道轻弱和缓的话语声。

“我或许有个办法。”

楚流景看向眼前众人。

“只是恐怕需得宁寨主与寨中各位一同帮忙。”

……

日渐推移,一缕淡光透过半开的窗扉洒入,正落在闭目未醒的人脸侧。

纤密的眼睫微微动了动,锦雀缓缓睁开眼,双目凝望着上方坚实的屋顶,片刻,没什么表情地敛了眸。

还是没死成。

对于如此结果,她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想到此番或许又为其余几人添了麻烦,心下到底生了些并不明晰的歉疚。

为何总是如此,明明活着已经足够无用,将死时却还要给别人添麻烦。

她有什么好救的呢。

长久的安静,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抬起,轻抚过颈间留下的红痕。

指尖未能触摸到任何明确的痕迹,但她却清晰知道,以外力紧勒住此处时,脑海中会是什么感觉。

须臾后,手又垂了下去。

可惜就差一步。

思绪被尽数放空,锦雀重又闭上眼,任窗外的光映在脸上,再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吵嚷的话语声忽然由远及近响起,说话之人似乎是名男子,嗓音十分粗哑,言语之间粗鄙不堪,其间夹杂着女子隐忍的低泣声。

“臭婆娘,让你出去勾三搭四,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看上了隔壁的王二,整天穿成这副模样就是为了让他看吧?你个不守妇道的东西!”

“我没有,我只是……”

女子话未能说话,便化作了一声痛楚的喊叫。

“还敢狡辩!我打死你!”

杂物的碎裂声响起,一声又一声哭喊痛呼与骂骂咧咧的话语声交杂传来。

尘封已久的梦魇仿佛卷土重来,榻上之人浑身颤抖,双手无意识抓紧了身下的床榻,指间已隐隐渗出血色,她却好似毫无所觉。

又一道摔砸声落下,短暂停顿,男子语气更暴怒几分。

“好啊,你还敢躲!你躲我就打她,我看她能往哪儿躲!”

女子话语声忽而变得凄厉,“你别动她!她也是你女儿!”

“谁知道是不是你和别人生下的野种!”

“你再敢动她我就死给你看!”

“有本事就去死!”

一瞬安静,一道碰撞声忽响,闭合的房门似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

紧闭的双眼蓦然睁了开,锦雀红着眼冲下榻,直直撞开房门,用尽全力往门外人身上打去。

楚流景疾退几步,避开了房中人撞来的身躯,而躲闪之间脚下却不防踩了个空,身子趔趄着朝后倒去,恰被一只手轻轻揽了住。

她怔了一怔,转过头看向身后人,眸光轻轻摇晃,而后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

“多谢卿娘。”

一切吵嚷与怒骂都消散殆尽,望着眼前情形,锦雀怔然片晌,松开了紧攥的手,带着血丝的双眼一点点变得黯淡。

原来都是虚假的。

原来只是为她演的一场戏。

原来一切早已成了如今模样,

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脚步声轻响,一道身影徐徐走近她身旁,燕回看着眼前惘然若失的女子,轻声道:“你做到了,宋蓁。”

眼睫一颤,锦雀倏然抬头望向眼前人。

自从阿娘去后,已经许久未再有人唤她宋蓁……

蓁蓁,是草木丰茂的意思,阿娘每每笑着唤她,都说希望她能如这桃花谷的野草林木一般自由疯长。

可她终究没能自由,反而成为了困于笼中的一只锦雀。

眼里沉积的酸涩愈发明显,仿佛推迟了许多年的悲痛都于此刻尽数倾泻,一滴又一滴泪落了下来。

锦雀闭上了眼。

“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燕回摇了摇头,“你救下了自己。”

微弯的脊背轻轻颤抖,锦雀抿紧了唇,话语声低哑。

“已经太晚了。”

已经太晚了。

一切从十八年前起,就已然晚了一步。

……

那是草木葳蕤的一个春日。

晨光乍泄于山谷,咿呀的啼哭声于破晓时响起,桃花谷中多了一名名叫宋蓁的女婴。

宋蓁家中并不富裕,父亲宋仁是一名猎户,只能靠山吃饭,却因少时腿受过些伤,手脚不便,每每总是空手而返。

母亲宋姜氏是书生之女,读过几年诗书,可生来体弱,时常患些小病,为了省下买药钱便开始自学草本经,闲时也会在山中采些药材卖与村中人,以补贴家用。

自宋蓁有记忆起,宋仁便总是满身酒气,宋姜氏偶尔劝丈夫少喝些酒,便会招来一顿打骂,斥她体弱败家,还生了个累赘,不似别家娘子争气。

宋蓁被母亲护在怀里,自缝隙中往外望去,见着面目狰狞的醉汉不断破口大骂,畏惧的心思如藤蔓般爬满了她所有思绪,于是低下头,丝毫不敢吭声,只偷偷抓紧了阿娘的衣袖。

日子在一声又一声打骂声中度过,宋蓁渐渐长到了开蒙的年纪。

宋家并无银钱送她去村中的私塾读书,宋姜氏便用枯枝代笔,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教宋蓁习字。

而她教的第一个字便是宋蓁的“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蓁蓁’便是草木丰茂的意思,阿娘希望你能像这满山野草一样自由茂盛。”

宋姜氏说罢,摸着女儿的头笑了起来。

日光落在那张带着伤的脸侧,为女子温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层和暖的金边,叫尚还年幼的少女好似见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仙子,于是也跟着笑起来。

宋蓁时常觉得,倘若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苦了些,却总还是过得的。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宋蓁学东西极快,当她长到十岁时,宋姜氏已没什么可教的了,但她不忍叫女儿像她一般半途而废,于是去求了村中唯一的教书先生,用积攒许久的药材换来了一本经传。

“明年开春后会有城中的女师前来选生,蓁蓁这般聪慧,定然能过文试,若过了文试,往后便能去沅榆城中修学,阿娘也随你一同去,就再也不必每日前往谷中采药了。”

宋姜氏说这话时笑得灿烂,仿佛窗边探出的一支红梅,令年岁尚幼的宋蓁也生出了些许期盼。

谁知此事被宋仁得知,当即大发雷霆,怒骂她抛头露面不知廉耻,拿起木凳便砸了过去,宋蓁想要护着母亲,却也被打来的木凳砸晕,等再醒来时,宋仁已不知所踪,而宋姜氏满面是血倒在地上。

她将昏迷的母亲搬到榻上,擦干血迹,想要出门去寻一些药材为母亲治伤,而入谷采药后却失了方向,眼前只有一块高大无比的巨石。

冬日清寒,本就瘦弱的少女被冷风浸染,蜷着身子在巨石下模模糊糊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色已晚,原本挡在身前的巨石却不知所踪,不远处放着一件大袄与些许吃食。

以为是山神显灵,宋蓁裹着大袄撑了一夜,却并未动那些吃食,在天明后便脱下袄子离开壑谷,只带着采来的药材回了家中。

所幸宋姜氏未伤及根本,用过药后几日便慢慢好转,而宋仁见两人平安无事,却更是变本加厉,每有不顺心便大打出手,几度将宋姜氏打得不省人事。

直至开春前的最后一个冬日,宋仁又醉酒回家,因白日里未曾猎到东西心下憋气,不由分说便拿起石铲往妻子身上打去。

本就伤病未愈的女子很快昏了过去,而正在酒劲上的人却余怒未消,骂骂咧咧了一阵,目光便落到了瑟缩着躲在角落的少女身上。

宋仁身材矮小,十岁的宋蓁已与他一般高,可望着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宋蓁却觉得浑身僵硬,双脚如被藤蔓紧紧缠绕般动弹不得,丝毫未曾生出反抗的心思。

冷硬的石铲打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鼻间仿佛已能嗅到腥浓的血气,脸色一片苍白。

下一瞬,闷声响起,宋蓁却并未感到丝毫痛楚,只有一串温热的液体如流水般滴落在她脸侧。

她茫然地睁开眼,发现眼前一片昏暗,有暗红的色彩在视野中逐渐蔓延开,模糊了她所有目光。

挡在身前的人慢慢伏倒在她身上,手轻轻握住了她,低弱的话语声似吐气般轻响于耳旁。

“蓁蓁……

“跑。”

话音消散,宋姜氏再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脸侧温热一点点变得冰凉,流着血泪的少女呆站许久,缓缓跪倒在地。

屋外风声喧哗,将桌角的经传吹得哗啦作响,一簇梅花自枝头凋零,就如此随满山霜雪葬在了春来前的最后一个冬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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