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肃拼命抵住冰壁的同时能感到腰际缚绳处的反向之力与这洞中强大的吸力在对抗着。而且，后一种力量正愈来愈占上风。

——阿煜一定察觉到向下坠力的反常了，他在往回拉绳子！

丁肃思忖片刻，决定将绳子放开。这股力量不是柳煜能抵抗的，一旦那吸力将自己带走，他怕他不肯放手也跟着被拽下来。

然而，正要伸手去解腰上的绳结，两股僵持的力量倏然中断，他身体晃了晃，一下子就被冲进了洞里面。天旋地转间，他吐尽剩下的气。

岩壁全是坚硬的冰和石，巨大的吸力下，他只得伸手护好头部，但也不免四肢、前胸、后背等各处在壁上重重地磕碰划蹭，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细小伤口，一时间只觉得到处火烧火燎地疼痛，与之相比那侵骨的寒冷倒是不足为道了。

到这时再抵抗那力量就如以卵击石。丁肃深知只能任由那股吸力拉扯着自己，然而就在他气息用尽之时，前方忽然光芒大盛，他眯着眼睛还待看个仔细，只听“噗”地一声响，人已被那力量托起送离了水面。

“咳……咳咳……”丁肃趴在地上大喘着气，只觉有阵阵异香沁入心脾。他在惊愕中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小的岛上。小岛极处目力可见，可能还不如灵焰山庄占地之广。阳光灿亮，水天一色，然而他来不及细想，先去拉过绳子的另一端，只见果然绳已断，截面参差不平。

见到此，丁肃心里紧了紧：他不会又跟着跳下来了吧？！突然之间他就很懊悔不应该在他的面前跳河。

因为心里隐隐不安，丁肃没急着上岛去，而是沿着岸边四处张望。大概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不远处的水面突然“噗噗”地开始吐泡，他连忙涉水奔了过去，那水泡以一人展臂为径，越聚越多，最后水声哗然大作，然后一个红色的身影破水而出。

果然是柳煜！他全身上下也都是被岩壁擦出的细小伤口，丁肃赶忙冲去将他一把抱住，让他去岸上躺了下来。

柳煜被迫喝了一肚子的水，偏过头吐了好一会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丁肃轻拍着他的背，故意沉下脸道：“有些事过一不过二，都说了别下水了，就你这泅水的能力，下来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柳煜喘息未定，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本来以为凭你的能力在这湖里面应该能应对自如的，毕竟这里的水速不可同汾河相比，但一看到绳子断了我就知道又出事了——不过这次我不是毫无准备。”他认真地解释道，“正好守卫的回来，我是让他们拽住了绳子，我才敢跳下湖来找你的。”

丁肃往他腰间看去，却没见到绳子。

柳煜窘道：“你一定是循着湖中的亮光游过去查探的吧，我游到一半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进了一个亮着光的洞里。我想你一定也在那儿，可绳子的长度已经不够了，所以就干脆把它松开，任那股力量带着我一直到了这儿。”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主要还是我的内功心法练得不好，闭气时间太短，否则倒也不算啥。”

说得云淡风轻。说得好像在湖底松开绳子时并不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

丁肃却说不出责备的话了，只能道：“下次我再也不信说好了留在岸上你会真的留在岸上了。”

柳煜道：“下次我再也不信你说好了很快游回来你会真的很快游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开来。

“好了，幸好没事。这里也不知是什么鬼地方，天冷得厉害，我们得先找个背风的地方把湿衣服脱下烤干，再处理一下伤口，找到回去的路。”

丁肃毕竟内力深厚许多，这样的寒冷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考虑到柳煜，他还是觉得当务之急应该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他扶着柳煜站起，这时才第一次仔仔细细端详起周边来。

这里竟然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

浪潮轻拍，攀附上陆地，又迅速退回，周而复始，不停不息，带着点潮湿的咸腥味。仰头眺望，远处水天交接，一望无际的辽阔和壮丽，太阳高悬空中，洒下灿灿金光一片。

这孤岛状如山丘，能望到最顶上成排的密林。虽已至冬日，但岛上依然绿意葱茏，处处可见奇花异草，散发阵阵幽香。

丁肃心叹道：若不是从湖底洞中被送到这里，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东海西面还伫立着这么一个小岛。

两人沿着这岛岸一路走，在一背风处找到一个洞穴，将湿衣服脱了下来。丁肃捡了些枯枝，在里面生起火，小小的山洞顿时变得温暖。

柳煜掏出金创药来：“阿肃哥哥，我来给你上药。”

丁肃笑道：“阿煜，你可真是随时随地都带着这些宝贝啊。”

柳煜道：“我自幼研读药经，随身带药已经成习惯了。再说，这药已经几次救我们于水火了。”

“这倒是。”丁肃附和着，一边抢过了药瓶。

“干什……”

“我先帮你上药。”丁肃道，一边不由分说拔了瓶塞，在掌心倒了点药粉，然后往柳煜身上抹去。

既是如此，柳煜也不便推脱。丁肃知道他怕疼，动作极轻，但那些伤口虽然只是皮肉之伤，看着细小，却几乎遍布了全身，可见当时那幽洞中的吸力有多强大。

处理完身上四肢的伤口，柳煜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他说话，丁肃却板过他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别动，你脸上也擦破了皮。”

丁肃指腹轻蘸药粉，小心翼翼点在柳煜的左颊。

感觉到对方近乎专注到热切的目光，丁肃心中一动，却像是遮掩般貌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好不容易长成这样，破了皮可不好看了……”

柳煜却只顾定定地注视着他，心头涌动，说道：“阿肃哥哥，不然，你就别走了吧。”

丁肃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帮他上药：“嗯？”

“我是说……你别走……太远行吗？”柳煜鼓起勇气，“我想一直见到你。”

丁肃动作轻柔：“嗯，我走得不远。我打算就在魏城郊外的破庙里和云归村的人一起暂住了，那儿离灵焰山庄远眺可见。柳庄主不许我打扰，有事我们可以约在庄外见。”

柳煜抓住了他的手：“那没事呢？”

丁肃停下动作，看着他道：“没事也可以庄外见。”

柳煜这才怔怔放开他的手，说道：“其实，你在我身边那么久了……我怕我会不习惯。”

丁肃笑道：“我不是有四年都没在你身边吗？时间长了，你不也习惯了。”

没想到此话一出，柳煜却与其对视，正色说道：“不。我一刻也不曾习惯过。”

丁肃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他回望着柳煜，突然觉得喉口一阵发紧。柳煜的眼眸中映着橙黄跳动的火光，湿漉漉的一片。

“阿煜，我……”然而，还没等他说下去，柳煜却已先一步道：“对不起！是我又说错话了，这本来都已经是商定的事了。”

“阿煜——其实我——”

“我知道的！我知道，阿肃哥哥，我明明是知道你的想法的。”柳煜急着解释，“就当我一时失言了，你别介意。”他接过金创药，开始安安静静地给丁肃敷起药来，没再提让他留下的话。

丁肃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话，但忍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片刻，药已敷好，衣服也干了。两人穿上衣服，熄了火，整肃心情走出了洞穴。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里应该已经属于东海海域。”咸腥的海风拂面而来，既湿又冷，带着冬日里凛冽的气势。

丁肃走在前面，为柳煜挡掉了大半迎面而来的凉风。柳煜瑟缩着说道：“谁能想到禁湖里竟会有一个通向这东海孤岛的幽洞？！”

丁肃试着分析：“说不定一直就有，只是以前禁湖所在是一片森林，下面薄土堆实，海水至此便难以流动，没想到陨星坠落，正巧砸了个天坑，把它给打通了。”

柳煜想起那洞中盈盈的蓝冰和九曲八弯的石壁，一时感叹不已：“那个洞还真是鬼斧神工。”

两人并不焦急，一来东海离禁湖本就不远，二来这里万木葱茏，大不了劈下木头做成小筏，只要顺着朝西面渡去，若是顺风顺水，应该用不了一天就能回到灵焰山庄。

柳煜走了一会儿，被前方一小片的花田吸引。他快步过去，蹲身细细查看。丁肃见他神情严肃，问道：“怎么，这花有毒？”

柳煜转头看他，说道：“相反，不是有毒，这花有解百毒之功效。”

丁肃见那花长得奇异，花瓣白到近乎透明，层层叠叠堆了十几层，如松软的皱褶，托着正中殷红的花蕊。“这么冷的天，这花倒是开得艳。”

柳煜道：“这么冷的天，花开得不好才奇怪。”

“什么？”

“阿肃哥哥。”柳煜摘下一朵，托在掌上，“这花叫做‘解语’，在舅舅给我的《毒经》里曾经提到，‘其瓣如莹、层见叠出，其蕊似血、艳盖群芳’。这花只见于北域，越冷越开得艳丽，天一暖和就衰败枯萎。”

丁肃好奇地拿起来瞧了瞧：“看不出来，这花还有梅之傲骨。”他细嗅之下，只觉奇香扑鼻。

柳煜正色道：“问题是，为什么这种只在北域生长的花却会在这里出现？没道理啊！”他想来想去还是不得而知，干脆摘了一大把塞在袖里，“这是北域都罕见的奇花，比我所有的解毒药都强多了，我带回去好练解毒丸，只要定期服用，以后便能百毒不侵。”

丁肃叹道：“若当时云归村每个人都能服用到这解药，大概能避免至少近半伤亡了。”

两人边走边说，这孤岛不大，说话间已经沿岸走了一圈，于是又朝山丘上行去。枯叶化泥，落在地上，踩在脚下，“簌簌”发出声响。走了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定睛一看，前方至少几十排大树都齐根而断，从断面来看显然是用刀斧之类劈砍而致。

再放眼望去，那山丘最上头竟然伫立着一长排整整齐齐的木屋，门前的杂草已经拔除，打扫得一尘不染。

两人对视一眼，震惊之色全写在脸上：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个应该与世隔绝之地还会有人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