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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拾捌:问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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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长生蛊

拾捌:问君何事泪纵横

念尘亦是一身齐衰,跪坐在明堂中,望着面前的棺椁,久久不语。

听见身后数人脚步声杂乱,他只觉得荒诞。天宝寺于国寺之前,先当为寺,分明该置身尘世外,却也要摆这样的排场——那一位只逗留不过一个时辰,倒要将来寺中谒灵的百姓拘于一隅。

诵完经坐在一旁的本如看见他面上的不耐,平淡地开口道:“殿下稍安,这寺内众僧自是超然物外,可天宝寺终究坐落于梁京,天下再没有比之更爱讲究王权富贵的所在了。青瓦灰墙在这种地方圈出的四方天地,又怎能不染尘埃。”

念尘抬眼看他,道:“丽都便不讲究王权富贵么?”

本如闭眼笑起来:“殿下心知梁京如何,丽都又如何。衲僧遁世已久,早不知北地如今情势,殿下倒要来问我?”

念尘答不上来。

他卸了劲散散地坐着,叹气道:“昔年北地战神既甘以衲僧自居,便请问大师杀人业障可有解否?这话非是晚辈要为难于大师,也是晚辈在为自己问。”

本如便道:“衲僧与殿下不是一路人,又如何为殿下解惑?”

念尘不解,正要问他同样杀业无数如何不是一路人,身后脚步声渐近,而后帘子被掀起,便噤了声。本如双手合十对着来人倾身行礼,念尘也转过去伏身道:“父皇。”

献帝只对本如道:“有劳。”

本如仍旧一言不发,又微微倾身便站起来出去了。

献帝瞧着他竟冷笑了一下:“对我横眉竖眼,倒是能同归卿好好说话,真是奇了,害死那人的又不是我。”

这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念尘继续伏着身子,并不接话。

献帝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随口问道:“你守了多久?”

念尘半起身道:“不出两个时辰。”

“倒难为你的身子。”

念尘这才看到献帝只是换了深色常服,只闷声道:“胡老为儿臣调理多日,已无大碍。”

献帝又道:“臣子中没几个知道湍洛的事,只道芸妃殁了,你倒大醉不醒,我手里已经捏了不少弹劾你不孝的本子。今日叫你披麻戴孝,也好让那些老家伙闭嘴。”

念尘拱手道:“谢父皇为儿臣思量。”

献帝看着他只觉好笑:“你倒真是病得不轻,当日诘问我的狂气都叫酒浇没了罢?”

念尘垂首道:“儿臣本就是罪人,于这明堂中久坐,自觉惭愧卑鄙,不敢张狂。”

献帝听了只冷哼道:“今夜归卿会带他那小女儿来谒灵,你要在那姑娘面前也这副颓丧样子?”见念尘面色未变,他只觉得来气,又道,“芸妃尾七未到,还停在陵塔三层,你去是去不得,往前殿守她的长明灯罢。”

念尘闻言便又伏身下去道:“多谢父皇。”

献帝忽道:“她这些年是当真对你好,可惜你是个不知好歹的。”

念尘早快把那齐衰的袖子捻烂了,咬着牙低声道:“是。”

这副恭顺样子似乎挑断了献帝那根神智清明的弦,他望着念尘忽而朗声笑起来,又看回面前的棺椁:“你倒不必自责,有其父自有其子,这天下最不知好歹的自然是我!湍洛、归卿、子沐、非然、沈缨、花离……所有人都这般看我。是了,你是为人蒙蔽,恨错了人,这才恩将仇报,而我?我生来就不知好歹!”

念尘冷眼看着他言语间近乎疯癫,嗤笑一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明堂外自然有不少人立侍左右,打头的便是崔总管。他见念尘出来,一改往日的鄙夷面色,很是殷勤地迎上来道:“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念尘心中自是不屑,面上却戚然而温和,拱了拱手道:“我去前殿为母妃守灯。”

崔总管跟在献帝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昔年恩怨,闻言倒觉惊讶,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见:“可殿下生母……”说着那双绿豆眼往明堂里一溜,不再多言。

念尘红了眼,也轻声回他道:“父皇与母亲自有话要说,何况生恩养恩皆大过天,我本也要为母妃守灯。”

崔总管从前觉得念尘殷勤探看芸妃不过是做做样子邀买人心,前些时日因为易储之事,宫内宫外谣言四起,道那二位过身与眼前这位定有关联,他听了几耳朵也存了疑。可眼下看念尘这模样却也瞧不出几分假来,他于是想这位七殿下若非真孝子,便也太会做戏——面上倒堆起笑来宽解道:“殿下孝心纯然,可也要节哀保重,老奴听闻殿下这些日子缠绵病榻,也是挂心。”

念尘看着这老胖狐狸说着说着倒真挤了几滴泪出来,早不耐烦同他继续演下去,又拱手道别,疾步往前殿去了。

念尘刚走不久,南昕王和霖若也到了明堂前。远远望着门前乌泱泱围起来的一群人,南昕王正了正衣冠,把霖若挡在身后,轻声道:“今上已然来了,你先去看看你娘亲。”

霖若不解,南昕王又低声道:“之后我会去前殿接你来谒湍洛,你先去便是。”

霖若只好应了一声快步离开,此时又听得明堂内有人出声,不怒自威:“归卿,我知是你,进来。”

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南昕王先是跪地行礼道:“臣南宫翊安,参见陛下。”

“南宫晋明——我这样唤你,你可还要拘那些生礼?”

南昕王登时抬头,跪坐着迟疑良久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阔步迈向明堂。那些围侍的护卫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道,待他走入堂中,又一圈圈一重重地列阵,把这低矮的堂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霖若心慌,却又不敢上前,犹疑徘徊间有人站在她身后轻声道:“小施主,随我来吧。”

她回头见是本如,忙双手合十垂首道:“昨日是霖若唐突,扰了大师心神,不知当如何补偿一二?”

本如望着她的目光淡而远,那双眼睛也漆黑如墨海,不再如昨日明亮似星辰点缀其中。他笑了一下道:“昨日既成昨日,小施主只让它过去便是了。何况世间所谓补偿,终究不过是自己图个心安,于旁人而言实在无济于事。”

霖若深以为然,心中愧疚更甚,于是咬唇又道了声抱歉。

本如没有再回头看她,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出声笑道:“小施主诘问亦助我摆脱多年心魔,又何必抱歉?”

心魔当真这样容容易易便能被三两句点拨而去?

霖若却也不敢再问,便转而问南昕王的事:“大师可知我父王与今上在明堂……”

“前殿已到了。”本如笑着打断她,手轻轻往青砖地上蜷作一团的雪绒猫儿一指,“近日总有猫儿来偷灯油,被人扰了又要抬爪子唬人,香客偶有抱怨。不过天宝寺不容杀生之举,猫儿既要偷油,寺中众人便勤些添油,也不算麻烦。”他见霖若似有所悟地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小施主遇见猫儿伸爪也莫要惊慌,避开便是。”

他双手合十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向前殿门前的两个小沙弥招了招手,和他们一道离开了。

本如既如此说,想来父王不会有事,霖若也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南姬的明灯她每次到天宝寺都会来添油,故而眼下毫不费力便找到了。为示众生平等,前殿里的明灯其实每季都会重新排列一番,但南姬的明灯总是会在地藏像附近。起先霖若只以为是巧合,不过也许世间巧合都是人为所致罢。

天宝寺的地藏像是元禧三年落成的,这位庇佑亡者的菩萨手持明珠法杖,头戴宝冠、身着袈裟半盘腿坐于莲台上。霖若跪上蒲团,先是看着地藏手里那颗圆润晶莹的明珠,再抬头望向那双悲悯慈爱的眼睛,合眼拜了三拜。

明灯里的油其实还满,霖若起身后便拿了小铜勺稍微添了一些,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这些年父亲总来看您,也不知他的那些肺腑之言可有对您说过?您有可曾愿意听过?还有那位……”她睁开眼,苦笑了一下又道,“明灯熠熠如新,自然是有人日日来擦拭过,若儿自不必多言。只是若儿从前愚钝,从未发觉。”

霖若从香案上拿起线香剪,剪下一指长的几缕发丝,投入火苗。火舌立刻舔舐着卷住那轻软细弱的青丝,把它们熔成蜷曲的鬼影,最后化作袅袅青烟,带着一股焦香的味道。

“娘亲,若儿不日便要南下去,往后应当再难来探望您了。”她说着叹了口气,泪眼映了烛光重重,“若儿心中虽希望娘亲能保佑女儿一路平安,可您生前便如无根之萍漂泊不定,要是在身后为了保佑女儿而飘荡世间不得安宁,女儿又如何能心安……”

“若你不能安好,她也不能心安托生转世。”

霖若被这一句吓得忙捏了剪子回头去看,见念尘站在前殿小间的门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愣愣地望着他,连簌簌落下的几颗泪珠也忘了擦。

那泪珠坠落时盈盈地反了灯火之光,倒晃着了念尘的眼。

他也愣了一会儿,这才继续上前拱手施礼,抬头看她紧握线香剪的手笑道:“我可是又吓着你了?”

霖若慌得忙松手,那剪子便冲着她的脚直直坠下去。念尘眼疾手快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捞了起来,起身时鼻尖将将略过她的,两人又是一愣。

霖若的眼睛闪了闪,往后撤了两步,腰几乎贴在了香案上,侧着脸小声道:“臣女不知殿下在此,同娘亲胡言乱语了一番,殿下见笑了。”

念尘回过神来,忙指着那小间道:“我看望母妃,听见外头有响动才出来探查,也只听得最后那两句,心有所感才想出声宽慰。”他见霖若耳朵红作一片,也不看他,便遗憾道,“原来三公主与我还是这样生分,是我唐突了。”

霖若摇头,却还是不敢和他对视,只垂首行礼道:“那些话便是教父王听去,臣女亦会觉得不自在,方才只是……”她这才注意到念尘也身着齐衰,想起来寺路上南昕王对她说的那些话,忙又垂首道,“若说唐突,七夕那日臣女才是唐突殿下之人。还望殿下念臣女无知,竟在那时叨扰殿下。”

念尘凤眸微瞪,直勾勾盯着她的脸道:“念你无知……所谓何事?”

霖若抬眼便见他那烛火跃动的双眸中隐有怒气,眨了眨眼忙移开目光,嗫嚅半晌——该不该明确告诉他自己已知晓湍洛与他的关系,还是模棱两可地转到芸妃病逝上去?

她这边不安焦虑,可这柳眉轻蹙、双眸含泪的娇怯模样倒叫念尘发觉自己漏了杀气,登时和缓下来。再一想南昕王已然表了忠心,纵使这忠心他还未试过,可便是南昕王真把那母子关系告诉了这个要继承他生母衣钵的小姑娘,于他也未必无利。他便伸手虚扶了霖若一把,柔声道:“抱歉,此乃宫闱秘事,知道的人终归越少越好。我那夜心神惶遽,也多亏三公主妙语解颐,才得些松快。”

霖若听他这样说心中虽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多言,只抬头往那小间一指:“殿下方才可是说芸妃娘娘的明灯在此间中?娘娘于臣女有恩,不知臣女可否为娘娘添奉?”

念尘点头,引了她去芸妃的灵牌和明灯前,给她递了铜勺,不由问道:“我倒不知母妃何时有恩于三公主?”

霖若垂首笑得苦涩:“臣女及笄觐见时,因是狄戎之后,不得后宫诸位娘娘青眼。那时芸妃娘娘虽在病中,却差人赐予臣女一套青玉幽兰的头面,臣女无福谢恩,深以为憾。”

她未听得念尘开口,便忙笑道:“与娘娘对殿下的多年教养之恩相比,这也许算不得什么,可对臣女而言无异于霜雪凛冽中的焱然炭火,臣女铭感于心。”

赐物之惠、教养之恩,孰轻孰重,不必多言。

念尘默默看着她轻手轻脚地给灯里添了油,又跪下去虔诚地对着那灵牌拜了三拜,心中酸楚难耐,叹了口气。

等她再次起身,他艰涩地开口问道:“若有一人不知情而犯了无可饶恕的大错,他当如何自处?”

这问题没头没脑的,霖若便问道:“虽说不知者无罪,但那人可知自己所行之事是无可饶恕的?”

念尘哑口无言。

他自然知道。

是啊,湍洛之死他自是可以狡辩称不知情、狡辩称是误伤,太子和伦弟可以狡辩称是为帝道铲除异己,可芸妃和太子妃……他是为了私恨。

叫面前人用那双幼鹿般的清水眼一瞧,他更觉自己像从污血潭中走出的杀人恶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卑鄙而污秽。

他登时想起这一日早上自己做了什么噩梦。

他梦见自己那双手变成枯瘦黑黄的爪,那张脸变成青面獠牙的夜叉相,浑浑噩噩地走在迷雾中,张牙舞爪地将所有迎面走来的故人撕得血肉横飞。青白朱玄、文甫、芸妃、湍洛、南昕王,甚至是数年未见的琴絮与赫伦——他们瞪着他,用那种惊讶、愤恨和鄙夷交杂的眼神瞪着他,死不瞑目。

迷雾的最后是个月白衫裙的少女,他咆哮着掰过她的肩头来,疯了一般咬向她那截雪白柔嫩的颈子,另一只早已鲜血淋漓的爪子刺入她的心口,将那颗柔软而温暖的心捏在手里。温暖的血液喷薄而出,她甚至来不及叫唤一声,身子便软了下去。他松了口,抱住她的手竟变回了原样,那双幼鹿般的杏眼盈满了清泪,一颗一颗珠子似地砸在他手上。

那双眼睛……便是此刻的这一双,悲悯而温柔地注视着他。

“殿下?”

直到眼前人担忧地出声唤了几声,念尘才缓过神来,惊觉自己冷汗涔涔,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地,却手脚麻木不得动弹。

霖若也跪坐着,有些慌张地扯着他的袖子,见他一张脸比身上的衣裳还苍白,又问:“殿下可要用些茶水,我这便去……”

“别走!”

少女的凄婉死状犹在眼前,念尘忙拉住她的两只手往自己身边扯,眼睛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紧紧攥着她的手颤栗了一会儿竟流出泪来。

这梦是个噩兆。

不过见了两回他便几乎忘了,自己最开始试图接近这个姑娘时心中怀了多大的恶意:这个目光躲闪又含羞带怯的妙人,一开始在他心中不过是个蛊皿啊。

不知心中的悲伤愧悔究竟只是为了自己造下的罪孽,还是更添了旁的缘由,念尘俯首跪在她面前,把她的两只手抵在自己的额前,难以自持地呜咽起来,倏尔转为悲泣。

霖若惊讶之余都顾不上把手抽出来,只望着他柔声道:“殿下为何突然如此伤心?殿下若信得过臣女,不若将心中不快之事说与臣女听,这样也好受些。”

可她话一说完,便想起先前湍洛是如何回绝了她的。

“即便我把忧思悲叹说与人听了,难道我心中的苦楚便能消褪一两分?而若是听者和我非同路人,不能明白甚至指责我不该为此而忧,那我岂不是更要添一两分不被理解的烦忧?”

于是霖若又忙道:“臣女绝对三缄其口,亦不多作置喙。”

“方才若非忽地痛彻悲极,我实在不愿教你见到我如此失态。”念尘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抬头用袖口拭脸,摇头冲她苦笑道,“并非是我不信你,而是满殿神佛面前不可诓言谬论,那些事若换了旁人我倒不至如此难以启齿。你清白干净是要以医术济天下之人,我如何忍心将朝堂上、江湖中那些诡谲阴暗的腥风血雨说与你听?”

胡老早前急赤白脸地叱责他,言说维心阁清慧之地,不可使那些医者陷入朝堂之泥淖,他当时便觉有理,而见了霖若如此尤其深以为然,更觉自己初始对她的看法卑鄙不堪。

霖若听了这话倒有些难堪了,苦笑着摊开自己的手端详道:“臣女七夕夜回府后一时气愤,出手伤人,又如何当得起殿下‘清白干净’这四个字?”

那件事南王府里的眼线知会阁中,朱雀前几日探病时当闲谈讲给他听,他虽惊讶,却不觉得是什么作恶之事。于是宽解她道:“若连你也被惹得气愤不已,对方定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而你师从……”两人的面上皆是一黯,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必然能轻松取了那人性命,可你终究只是‘伤人’,可见出手时还是存了仁心,自还是清白干净之人。”

霖若擦了擦眼泪:“原该是我劝慰殿下,这下倒让殿下来开解我,实在惭愧。”

“七夕你为我解颐,中元换我开解你,也算礼尚往来罢。” 念尘笑着起身,“你我二人在此叨扰诸位神佛与列位先人这样久,还是先行离开吧。”

待他正要弯腰伸手去扶霖若,一枝细小的弩箭陡地破窗而入,尖啸凌空,直直没入冠中,倒像斜插了一枚玄铁打的发簪。

念尘反应极快,几乎是在中箭的同时便拉着霖若扑向窗棱下的墙角,自己紧贴着墙面缓缓起身立于窗边,屏息聆听,可是除却夏虫鸣叫,再听不见任何杂音。

霖若只道不好,又想起重重包围着明堂的那些侍从,心中惴惴不安,却不敢妄动拖累念尘,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盯着念尘冠上那枝弩箭,露出的箭头在灯火辉映下隐隐泛着不同于乌黑箭杆的青紫光泽,倒吸了一口冷气——箭头淬了毒。

她后怕地扯了扯念尘的袖子,伸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毒”字。念尘也是一愣,回头用眼神问:“当真?”

霖若坚定地望着他微微颔首。

念尘这便更觉奇怪。

先前的刺客他一直以为是献帝所派,然而献帝否认了——且就算是献帝所派,七夕之夜他的言行都像是在坦露心声想与他和解,故而如今应当不会再派人来刺杀他。何况从前那些刺客无论身法如何,皆是坦荡之辈,从未见过用毒之人——会是谁?

念尘轻轻甩了甩头,只觉这枚弩箭短而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弩箭精度虽高却飞不了多远,刺杀之人当时必然就站在窗外,无论他失手后是跃上殿檐还是树梢、亦或是转身跑走,自己都一定会听到声响……他登时心中一凉。

此人还在窗棱下,和他仅一墙之隔。

且他失手亦不逃离,难道是背后还有埋伏,所以故意留在原地引自己破窗寻他,好来个请君入瓮?

念尘便冷笑出声道:“我难得与美人在此幽会,阁下当真是煞风景。”

霖若一惊,红着脸去扯他的袖子,念尘听得窗外气息微乱,那人却不离去,便回头示意她拿来角落的烛台,自己则从袖袋中拿出一枚明火玉。这东西霖若倒不陌生,湍洛曾经教她,若非知道身边有自己人便千万不要用,否则只会暴露位置。

“阁下既听见了,为何还不速速离去?”念尘一边用散漫的口气嘲弄刺客,一边将筒口从窗上明纸的破口中稍稍探出,斜斜指天,再点燃引信,登时便有火珠尖鸣着破空直上,飞快地化作一道火舌。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只在一瞬之间,窗外那人反应倒也快,气愤地啧了一声后吹响骨哨。

这下连霖若都听得见数人迅速逼近时脚步轻而稳地踩在地上,发出如秋叶扫落的沙沙声。

念尘叹了口气:“阁下如何就不死心?既要来取我性命便自然知道我是何人,又难道不知我阁中影卫神速?明火玉已亮,诸位此时不逃又更待何……”

话音未落,一把玄铁大刀破窗而入,正正停在念尘耳边,再横拉一刀,将那窗棱斜斜斩开。

霖若不由自主惊叫一声,忙把念尘往角落拉。

念尘冷冷地眯起眼来:“国寺前殿供奉逝者以佑其早往极乐,奉劝诸位莫要以一己私恨脏了这块地。”

窗外低低传来一位青年男子略带嘲弄的清朗笑声,下一刻那刀便收了回去,接着有一男声低如龙吟:“这话叫你说出来还真好笑,这一方天地之间最能脏了佛家净地的还当是你七皇子。今日少主不愿造杀业,权当给你个警醒:常莽之中惦念你那项上人头的家伙多如牛毛,万万莫要在我们收下之前叫别人拿去当酒碗使了。”

那人刚说完,青年男子又冷笑了一声,倏尔众人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轻而稳地离开了。

人走了,念尘却没有放松下来,而是转头去看瑟瑟发抖的霖若,柔声道:“方才那一刀可吓着你了罢。”

霖若只觉得手脚冰凉僵硬,先前被他拉着往墙角扑时膝肘各处都蹭破了一层油皮,叫粗砺的麻布磨着更是火辣辣地钻心疼。

南昕王说让她襄助念尘时,她自觉不解,凭他七皇子和萦雪阁主的身份,行于常莽之中该比她方便多了,又何至于需要她的帮助?即便说到维心阁举阁示好于他能助他在莽中得人心,她其实也听得懵懵懂懂——可方才若不是那些人收手,即便念尘的人再如何迅捷如风,也未必真能及时赶到。那人不也说了,常莽之中要他性命之人多如牛毛,所以他为了自己的大业,一直活在这样的腥风血雨中?

念尘见她白着一张脸不说话,便只道她闺阁女儿没见过这场景,苦笑叹道:“难为你被我拖累了,要经历这样的事。”

霖若抬头看他:“殿下常莽之中树敌颇多,是为了心中大业吗?”

念尘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心中虽又一次惊叹她那双眼睛何其清明澄澈,语调却凉得吓人:“除却昕王叔寿宴上隔了屏风那次,你我相见不过两面,三公主倒敢对我心中所想妄加揣测了。”

霖若哑口无言。

他是她师父的骨血,两人还经历了方才这样生死之事,她满以为他会对她生出几分信任,这才因为担心他多嘴一问。可他还是这样满是敌意甚至露出杀意地防备她——若他不是如此模样,她肯定脑子一热便会将“待我来日继任阁主,维心阁上下定为殿下尽心效力”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说这样的话无益画蛇添足,更惹他怀疑。更何况她因为他这一句话彻底冷静下来,想起来父王的话也会叫她为难:维心阁终究不是她一人的,她一个从天而降的所谓阁主又凭什么能做蔚山众人的主?

她忽地又明白父王为何知道她七夕夜与他见过面后,要说那样一句话。

“……他志在天下,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不是可许终生之良人。”

几次会面他都是那样殷勤亲切,甚至有些拉扯越矩之行她都不再排斥,若再多见几次,她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耽于其中?前车之鉴便在眼前,欲问鼎天下之人终究凉薄。不过所幸她将往南下,日后再难相见,当然不会与他相许终生。

思及此,霖若笑着叹了口气,忍着皮肉之痛坐直行礼道:“臣女惶恐。臣女实在担心日后自己也在莽中树敌颇多,可为臣女心中所图乃悬壶济世之大业,自当九死不悔。今夜来此本是为谒灵,却遭遇凶险之事,小小女子自当惶恐不安,一时糊涂以为殿下与臣女是同道之人,言语无状,却实在无意窥探殿下心思,还望殿下恕罪。”

念尘被她这突然的疏离唬得也是一怔,防备心登时烟消云散。他伸手要去扶她却被明显地避开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眨着眼望她。

“若儿!”南昕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似乎是在外间没找到霖若,他那高大的身躯便弯腰挤进了小间的门,甚至都没看见念尘,就拉着她前后左右拿眼睛仔仔细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我于明堂听得前殿方向似有明火玉之声,便立刻赶来,所幸你没事。发生何事?你怎的带了明火玉?”

霖若正因为他的到来松了口气,向念尘的方向颔首道:“方才有人要刺杀殿下,明火玉是殿下放的。”

南昕王这时候才看到念尘,拱手向他行了个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盯着他冠上的那枚弩箭道:“臣一时心急,并未让明堂外御侍跟随。待臣将女儿送出寺,再回来与殿下议此事,望殿□□谅。”

念尘忙摆手道:“三公主被我连累受了惊吓,自当由昕王叔送回府上好生休息。刺客一事我终究毫发未损,御侍留守明堂护卫父皇是应当的。”

霖若向他行礼后便出了门。

出殿门后南昕王看了她好几次,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霖若便淡然笑了:“父王放心,女儿与殿下并未在小间私会。女儿去看芸妃娘娘,才发现殿下也在。”她笑道,“小间中先人与神佛都在看着,女儿还不至寡廉鲜耻到如此地步。何况来时女儿已同父王说了,不会对殿下生出妄念痴想。”

南昕王不置可否,指着她的膝盖道:“为父背你回马车上罢。”

霖若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微微渗出血点来了。

念尘倚在门口看着南昕王蹲下身去把霖若背起来,父女两个慢慢悠悠地走在柔和的月色下,倒是温馨得很。

等两人渐渐缩小成一个微微颤动的点后,他回头道:“你蹲在地藏后看热闹倒是开心,嫌命太长了?”

朱雀摇着头走出来,颇有些惋惜道:“我听闻阁主三岁成诵,五岁入学,后来行于莽中,见人过目不忘,不可不谓绝慧。可惜阁主不懂女儿心思,面对这么个妙人儿也如临大敌,把人家气跑了。”

念尘这才明白她为何忽地冷淡起来,自然有些懊悔,嘴上却不以为意道:“你先前怨我把美人当蛊皿过于冷血,如今我想通了,她这样远离了我,于她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朱雀闻言倒是往他脸上瞧了两眼:“阁主莫不是……”

“怜香惜玉之情人皆有之,何况是这样一个意欲悬壶济世的清妙之人。”念尘边往殿外走,边把那枚弩箭从冠上取下递给他:“她说箭头淬了毒,你带去查查是什么。我看这弩箭不像莽中流通之物,今夜来人也并非真要我性命,倒真像是来警醒我的……”

朱雀正色道:“朱雀领命。阁主可要先回府?”

念尘冷眼看向明堂的方向,仍旧乌泱泱围了一堆人,嗤了一声:“今上的深情不悔正演到好处,连刺客侵扰都毫不在意。我这个做儿子的此刻若是不陪伴左右,怎能帮他骗过世人呢?”

朱雀便纵身隐入黑夜之中。

夜深时分,虫鸣声声,哀婉凄切。

本如执灯走入前殿小间,见一壮汉在给新安上的窗棱糊纸,便对那坐在推椅上帮他指方向的青年笑道:“你难得北上一次,倒给自己添了这许多麻烦。”

青年望着他点了点头道:“晚辈实在体力不济,不能见礼,望大师莫怪。”

本如坐下来道:“你毁了前殿半扇窗,衲僧亦未曾怪你,见不见礼又何须计较?”

青年终于笑了起来,些微消瘦的脸因笑而显出血色,显得俊美无俦。他又道:“还要谢过大师提醒无辜之人。”

本如道:“若非她亦在此,今夜之事大约不会如此完满收场?”

青年不答。

本如又道:“她来时不知七皇子在。”

青年看着他,又笑:“我知道。”

那壮汉糊完窗纸来推青年,把他送到一盏明灯前,又把盛好了油的勺子递到他手里。

青年望着明灯火苗跃动,让壮汉扶起来,跪下去拜了三拜,流泪不语。

“你若要去陵塔看看,我便是来替你引路的。”本如道。

“不必了。”青年苦笑道,“我有何面目去搅扰往生清静?”

“当年之事你亦受了千般苦,难道是你的错?”

青年没有多言,由本如和壮汉一起扶着坐回推椅上,擦去眼泪。

“去看看罢,也许便可了她一个生前愿。”本如推着他慢慢走出小间。

青年往地藏像看了看,回头问:“我想为她的明灯添油,可否?”

本如便把他推过去,帮他舀了一勺灯油,

“大师待我好,可是因为她?”青年亦是拜了三拜,这才起身问道,“可那不过昔年小恩,亦非我所施,大师如今待我之恩,实在受之有愧。”

本如便笑:“昔年她只身千里入梁京,一丝庇佑守护于她便已是霜雪中一瓮红碳,如何不能涌泉以报?如今斯人已去,我替她报于你,又有何不可?”

青年再没有力气站着,颓然坐回推椅,轻声道:“滴水之恩便可涌泉相报,血海深仇又当何以为报?”

本如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将手中三十六子菩提串戴在他手上,又从壮汉手里接过自己带来的灯盏,在前面替两人引路。

青年捻着那珠串,口中喃喃道:“苦、乐、舍,好、恶、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我手中这三十六种烦忧,是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生而死,死而生,生又赴死,死亦复生。世间万物无往无来,你手中的三十六种烦忧亦如是,只是你身在其中,终为其所困,自扰罢了。”本如说着又轻声笑起来,“先前七皇子问我如何消减杀业,我并未回他,毕竟他那条路与我不同,放不下手中屠刀,旧业不消又添新业,自然消减不了。”

他回过身子来。

此时月亮已经沉了下去,路上只有他手中一点残灯生光,夜风卷起他的袈裟,灯火摇曳中他的影子长而淡地投在地上似鬼影。

“而你既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我,往后烦忧去向何方,只在你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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