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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叁陆:锦奁包藏玲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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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长生蛊

叁陆:锦奁包藏玲珑心

月樨坐在南窗边,手中捧着一个髹漆螺钿的八仙莲花纹锦奁,靠在椅背上看窗外被雨打得垂头丧气的紫云霜晚。是昨日花匠运来摆好的花,可一夜风雨后,含苞欲放的模样尽失,凄凄惨惨戚戚。

玉蕊掀了帘子进来回话:“已经让人去静园帮忙收拾了。”叹了口气又道,“三公主病了还走得这样急,瞧着真是可怜。”

“这些日子因着陪祭的缘故,一直不得空去瞧她。”月樨抚了一下鬓角的雪白绢花,“你去看看珠蕊的甜饼做好没有,等下带上随我一同去静园。”

玉蕊应了一声。

甄苑的花圃只剩些开败的秋海棠还有些颜色,金桂银桂细小的花早被风雨浇打殆尽,月樨瞧着便想,终于是寂秋到了。

南王妃不喜欢梅花,觉得它非要赶在苦寒之时开放,简直假清高,下令不许在月樨的院子里种。因此这院子的花圃一入了深秋,总要熬小半年才能再见花色。

月樨忽地想起,或许也是因为中宫喜欢梅花腊梅一类凌霜而开的花,才让南王妃这般排斥罢。

就好比先前,分明是在灵堂陪祭,对着中宫的棺椁,南王妃也能毫不避讳地对中宫养子批判贬损:“前些日子原以为安惠王要被扶上大统,没想到这么快就倒了,真是废物。”

月樨闻言立刻跪地伏身,将脸直埋进臂弯里,以求中宫有灵莫要迁怒于自己。

“安惠王再如何,他生母也终是名门之后,如今七皇子得势,你真要嫁他了,竟还有心思吊灵!”南王妃冷笑着挖苦道,“他那个生母原就是维心阁帮佣的丫头,还死在了冷宫,多晦气!”

月樨起身,带着淡淡的笑意睨了她一眼,恭谨柔顺地回道:“母妃既如此瞧不上七殿下,女儿不嫁他便是了。”

南王妃敛起笑来冷声道:“你一直是被当未来国母教养的,我已然花出去的万千心血可由不得你糟践。”

月樨便不说话了,对着灵柩又深深拜下去。

分明姨母的前车之鉴即在眼前,她仍旧要被推搡着进那个巨大的火坑,活活烧成焦尸,皮烂骨碎地去圆南王妃昔年破碎的梦。

“方才在堂外的时候,徵老让人传了口信,让我问你最后去拜见中宫时,可有从她那得了什么物件?”南王妃低声警告道,“回去一一翻出来交与我,我让人带去给徵老。”

徵老即是夏侯徵,月樨数度随南王妃归宁时见过他几次,印象里是个如枯树凋木一样老朽得快要入土的人。就像她讨厌夏侯氏的多数人一样,月樨也对他天然地带了几分厌恶,可更多的是畏惧。

听得南王妃说起此事,月樨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只温顺道:“是一些宫廷内制的胭脂香膏,还有一两盒珠钗宫花,再有就是几匹蜀锦羽缎和江南的云香绫,都是姨母惯常恩赐的,回去便拿给您瞧。”

南王妃听得“恩赐”两字面上一黑,冷笑了一声道:“连同盒子一起。”

“可是遗失了什么贵重物品?”月樨佯装不知。

南王妃很是威严地给了她一个眼神,道:“你不必知道。”

月樨回府便让人把东西一股脑地抬去了南王妃那儿,听人说那边人细细查了三四天,撕了绢缎、拆了锦盒,什么也没找出来。她心下清明,却故意闹起脾气来:“从前姨母赏些什么,总没有这样细细盘查的,倒像拿我当贼了一样。就是姨母那儿真少了什么金贵东西,防贼先拿自己人开刀,传出去让别人笑话夏侯氏家主老迈昏聩!”

饶是气极说的昏话,这话也实在没大没小,南王妃气得亲自去甄苑打了她两戒尺,又罚她每日早晚跪领训诫各一个时辰。那嬷嬷照着《女则》、《女训》之类月樨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教条念上一个时辰,比天宝寺的师父讲经更让人昏昏欲睡。月樨面上委屈又不耐烦,心中却镇定自若,知道自己这关是彻底过去了。

最后一次觐见实在仓促,中宫如往常般拉着月樨的手,和颜悦色地问起近况,又说了好些亲切勉励之语,赏了东西便送了客。

她说的那些话月樨半分没听进去,因为她那枯瘦冰凉的手指一直在月樨的手心里写划:

“宴上自有人寻你,绝密。”

月樨与她对视,这一日的中宫消瘦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失子之痛、清修之苦,加在一起究竟伤了她的根本,可她眼中奇异的偏执之光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在中宫行刺自戕之时终于有了答案。月樨想到手心的密语,纵然再如何惊惶失措,却不得不故作冷静。她知道要来寻她之人一定在宴席上,见身旁的霖若怔愣不语,便着急摇醒她,大声嚷着要她与自己去殿中角落躲藏——可霖若一听得御医没来,不管不顾便挣开她的手出去给中宫看伤了。

月樨失神地坐在那,忽然觉得霖若如此陌生。从小到大她都是怯懦的,两位哥哥将她保护起来,便更显得她娇弱。中宫与她从无交集,她却这样掀帘自现于大庭广众之下,只是为了抓住这个求死心切的女人身上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或许月樨从来不曾了解霖若。

或许数千个被束在闺阁中学礼修性的日子里,自己不过是只坐井观天的可怜石蹦,鼓着腮帮子日复一日地鸣出那些老生常谈的礼教之语,等着这些条条框框像框死了中宫那样,某一日也把她架在金钟上炮烙成一张焦死的皮。

后来灯灭,血雨腥风中有人靠近了失魂落魄的月樨,冰冷的手像极了当日的中宫。有一个绢帕缠成的小包被塞进她怀中,连带着一句耳边的轻语:“中宫遗物,切勿示人。”

来人似乎不放心,又特地折返加了一句:“尤其夏侯氏。”

月樨慌乱之下把小包塞进袖袋中,又攥紧了袖口,就地伏倒在地,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直到乱局结束后被南王妃和彦昶扶起。

她被送回住处,没等更衣卸妆便呓语不断,把珠蕊玉蕊两人吓得不轻,一个找南王妃禀告,一个去请南昕王和彦昶想办法请御医,这才让她有机会独处一室,将小包拿出来想办法藏好。

绢帕揉得极皱,边角处还抽了丝,是颇有年头的一方帕子,绣了腊梅的花样,花丛中还有一个中宫小字的“珠”。鹅黄细小的花,暗红扶疏的枝,栩栩如生,仿佛凑近就能闻到那种又冷又甜的香味。很是精巧的绣工,像月樨初学女工时,南王妃拿来的几方帕子:“你姨母十一二岁便有这样的巧手,你自当学着些。”

月樨收神,展开帕子,发现是六枚深灰发黑的石子,似乎是从大石块上随意敲凿下来的,断口锋利,又沉甸甸地如旧银锞子那般坠手,也隐隐泛着锞子的光。

她没见过这样的石子,却来不及细看细想,把它们一枚枚分别藏进妆奁、黛盒、玉露瓶、香粉匣子,往床上一倒又装起病来。

直到离宫的前一日,玉蕊理着丝线,绘声绘色把听来的新鲜事讲给在绣手帕的月樨听,说这日毓华宫前乌泱泱跪了一片人,说七皇子如何被诘难,又如何绝地反击,说起荻姑时更是把眉毛都扬到额发处了:“……听说姑姑当场就咽了气,溅了好大一滩血呢!可怕人了!”

月樨与荻姑算不上亲近,只是听见自小见了多次的人乍然去了,还是觉得感伤,手上的活计不停,叹道:“荻姑姑自小跟着姨母一块长大,如今随姨母去了,路上也能做个伴。”

玉蕊把手里的线团轻轻放下,歪着头想了想又问:“公主可知道陨铁是什么罕见物事?讲故事的老嬷嬷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月樨不知为何想起皇后给的那包石子,只摇了摇头道:“听说过是坠星,却没见过实物呢。”

玉蕊又开始理另一束丝线,系在桩子上拿牛毛刷轻轻梳理着:“那还真是稀罕了。听说中秋夜宴上刺杀七皇子的弩箭便是拿陨铁打的,而姑姑说中宫娘娘留下了几枚陨铁交予亲信之人,为了指证夜宴是母家策划的……哎哟,公主小心!”

月樨的指尖被针扎得极深,沁出来的血染在帕子刚绣了一半的绿叶上,像开了几丛鲜妍蓬勃的芍药。她却浑然不觉痛楚,笑着对玉蕊打趣道:“你瞧这菡萏绸的颜色和我的手,可不是一模一样的?混在一起倒让我把指头当帕子扎了。”

玉蕊把帕子接过来,心疼又好笑地应道:“公主自是肤白如丝绢,也细如丝绢,婢子好生心疼呐。”

月樨揉了揉眼睛只道:“对着日光绣久了,眼睛都是花的,收起来罢,之后绣方新的。”

她捻着指尖,含笑地看玉蕊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原本咚咚直跳的心渐渐平复。

“公主,甜饼盛好了。”

珠蕊的声音彻底打断了月樨久远的回想,手里的锦奁差点惊得脱开手砸了出去,赶忙起身回头应了一声:“走罢。”

三人往静园去的路上,玉蕊又开始讲起了故事。

“天宝寺大火之后,七皇子便开始去寺中跪经了,说要跪经七日求结缘之物,也不知是不是像传开的那样,是为洗脱罪业。”玉蕊捧着一个梨花木的盒子,里面装着月樨收拾出来的金银细软,叮叮当当的碎响不绝于耳,都要盖过她的声音了,“不过跪经当真辛苦,听说殿下这些日子积了一身伤病,昨日跪到后半夜烧得神志不清,却不肯离去,是鸡鸣时分吐血不止才让人抬回禅房去的。”

月樨不为所动,瞥了她一眼道:“这又是府里哪些妈妈传进来的?我们皇城外的人,背地里莫要议论城里的人事。”

“总厨房那边的王妈妈不是每月要去天宝寺还愿?正好是今天,婢子去拿藕粉时顺道听了一耳朵。”玉蕊忽地笑起来,“再说了,等公主嫁进皇城去,便没有内外之分了,又何必忌讳?”

珠蕊知道月樨不喜欢听嫁娶的话,给玉蕊使了个眼色,又抬头见静园门大开,几个妈妈大包小包拎了满手地往外走,岔开话来道:“听说三公主这次南下中途要换几次船,从前倒没听说这样麻烦的。”

“从前有程先生和维心阁的人同行,此番若儿是自己南下,且金陵那地界如今不太平,又横竖绕不过去,自然要小心些。”月樨说着,只觉手中的锦奁忽地似有千斤重,手心冷汗湿滑,几乎要拿不住了,便拿手臂把它严严实实地圈起来。

玉蕊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霖若被眉心扶着走出门来迎她们。月樨见她面色苍白、血色褪尽,不由皱起眉来担忧问道:“怎么这样虚弱还着急要走?何不休整两日,把身子调养好了再去?”

霖若抿了抿唇算是笑了,摇了摇头转身领着她一直走到内室才道:“让姐姐担心了,只是我留在此地越久便越养不好,这才央求父王尽早送我南下。”

她自是不愿触景伤怀,可月樨如何知道个中缘由?但她却即刻想到南王妃,又皱眉小声问:“难道母妃对你下手了?”

霖若未曾意料到她会这样问,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摇头道:“没有的事,只是如今师父去了,阁中事务千头万绪等着我去交接,早一日入阁也早一日安心。”她不愿多提着急离开的缘故,于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姐姐说要送些甜饼,正好这会儿有些饿了,眉心烹了茶,就着甜饼最好不过。”

月樨看了眉心一眼,回身让珠蕊把食盒端到桌上打开,道:“碧落去二哥院中后,就是眉心一直照看你近身的事罢?这次也跟你一同南下去吗?”

“是,眉心同我一道去。我也问过碧落,她是不想离了二哥哥的,由她去罢。”霖若应了一声,见盒中的甜饼压成玫瑰形状,晶莹剔透地泛出花瓣馅的嫣红色,赞叹道,“难得蒸熟了的花瓣还能这样红,胭脂云霞一样,都舍不得下口了。”

“听说你爱吃甜的,快吃罢。”月樨笑着拿银箸瓷碟给她夹了一块,“都是珠蕊的手艺,拿玫瑰干花做的馅,颜色不容易掉。我常和她提起来,说光叫‘甜饼’似乎有些委屈了这样美丽精致的小点,可她只说是家传的手艺,不敢轻易换名字。”

珠蕊只是点着头,有些羞赧地笑了起来。

糯米粉混了茯苓粉做的面皮软韧劲道,轻轻一咬,绵密甜香的馅便淌进口中,唇齿生香。霖若病中茶饭不思,却还是就着松菊茶把一整张小饼吃完了,点头道:“‘甜饼’之称也的确名副其实,而这甜之外还有香,香之外还有形色,妙极。”

月樨又给她夹了一块,一面对珠蕊道:“若‘甜饼’二字前加上‘玫瑰’二字,既不算改名,也让人一听便能想到色香味,你说呢?”

珠蕊笑道:“公主既这么说,那便叫玫瑰甜饼罢。往后若是用芍药做馅便是芍药甜饼,桂花做馅便是桂花甜饼,可惜甄苑没有梅花,不然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甜饼。”

霖若呷了口茶,指向窗外道:“北面这儿有一棵老梅树,花香幽远,颜色也好极,只是数年不怎么开花了,否则可以让珠蕊采了去。”

月樨疑惑道:“为何不开花了?可叫花匠来看过?”

霖若摇头笑道:“静园没有花匠,不过也许是它命数到了,顺其自然也好。”

月樨想起中秋夜宴上她径自去救中宫,不由开口问:“中宫垂危时妹妹尽力也要挽回那一线生机的,轮到草木却说起命数来了?”

霖若张了张口,从窗边眺望了那棵老梅树半晌才道:“师父曾说,人与草木终究不同。草木生了根便再不能动弹,人却能凭着自己一双手足四海为家。”

月樨也去看那棵半枯的老树,饶是腊梅与梅天差地别,她却还是想起中宫那方绣了腊梅的旧帕子,怅然道:“有些人与草木不同,有些人与草木无异。”

说着,她示意让玉蕊把手里的东西拿给眉心,道:“妹妹喜欢清妆雅饰,我收拾了些小巧的金银首饰给你路上备着,望你不要嫌弃才好。且若遇上什么事应急,一件两件拿去抵了也不心疼。珠蕊和玉蕊正好拿出去同眉心一起收拾挑拣,让她们一一告知价值几何,省得抵当之时被人算计了。”

霖若正要开口婉拒她的好意,却见她给自己使了几个眼色,便知她是有话说要支开旁人,回头对眉心道:“你去吧,劳你回来的时候去书房找两本香案集回来,应当在庚巳那一排中央。”又对月樨解释道,“我没什么拿得出手回姐姐的礼,这些香案集是我照着师父的手札整理来的,记录的都是市面上罕见的方子,姐姐院中那么多花,闲时拿来调香玩也好。”

月樨笑了笑摇头道:“好香千金难求,你送我这么金贵的香方却说拿不出手,我都不好意思了。”

言讫转头看着珠蕊三人离去,这才把置在膝上许久的锦奁拿到桌面上,轻轻推过去:“我还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妹妹选捡些喜欢的带着。”

霖若见那螺钿流光溢彩很是精致,自然知道盒中物件绝对价值不菲,摆手道:“姐姐不必这样客气,妹妹实在……”

言语间月樨已然把盒子打开,里面是间错置于碧羽锦垫上的零散宝石,从硕如鸽蛋的东珠、色彩浓郁的红蓝宝石,再到净透圆润的青翡白玉,颗颗件件都是难得的珍品。

霖若失神片刻,连连摇头道:“这些都是王妃留给姐姐的罢,妹妹如何能收?且师父曾千叮万嘱,行走在外莫要露富招人惦记,这样的好东西实在是不敢带在身边了。”

“我原是想让妹妹选一些,等冬月来了,府里差人南下采办时一并带去。”月樨垂下眼眸,水葱似的指节拈起碧羽锦垫的两端掀起来,那些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滴滴答答滚到一处,给锦垫下那一层毫不起眼的黑灰石头腾了位置。

她抬眼示意霖若不要说话,移步到她身侧,指尖在自己的茶盏里沾了沾,在桌案上写划:“坠星陨铁,中宫遗物。”

霖若大惊失色。

离宫那日同颜夕分别时,她便同霖若提过此事,说中宫生前将数枚陨铁当作证据留给了亲信之人,用以佐证告发夏侯氏——那亲信之人竟是月樨?

月樨观她神色即知自己不必多加解释,凑上前耳语道:“我院中尽是母亲的人,留在我这儿终是冒险,你可知这证物交予谁好?”

霖若第一反应自然是念尘,而光是想起这个人便能叫她心口猛地一震,疼得她本就苍白的脸又似青了几分。

交予他自是最好,然而她再没有机会与他联系,月樨更是难出王府——霖若捂着心口皱眉思考片刻,抬头问:“姐姐可曾对父王提过?”

月樨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夏侯氏的人先前便疑我,派人来查过中宫所赐之物,我好容易躲了过去——我对父王提及此事,可不等于是告诉了母亲?届时在母亲看来,我持有这样的东西,还曾欺瞒于她,定是存了害夏侯氏之心,她岂能饶过我?”

霖若在心里过了一遍利害关系,将该说与不该说的梳理清楚后方好言宽慰道:“我听说如今七皇子还在查证夜宴之事,姐姐既有心替故皇后申冤,那这些陨铁作为证物还当呈与殿下。虽说女儿家久居深闺并无门路求见,但父王曾叮嘱妹妹南下入阁后襄助殿下……如此一说,姐姐可明白了?”

月樨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而后觉得可笑,是替南王妃。

夫妻结缡二十余载,共育二子一女,外人看着相敬如宾,内里早已离心离德。妻子喋喋不休地对女儿抱怨自己年轻时错位的姻缘,又把昔年不得之志强加在女儿身上;丈夫的心一直另有所属,与岳家立场相悖,不会因为怜惜妻子而放过岳家把柄;长子自请长年戍卫北地危险苦寒之境,次子因心上人被母亲暗害怀恨在心,而那个所谓被万千心血希冀培养长大的女儿,如今手握证物要交到对外祖家不利的政敌手上。

这样带着怨怼经营了一辈子,其实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晓得了。”

月樨苦笑着应了一句,将锦奁里的东西还原盖好,又拿帕子覆在字迹上,将未干的水渍吸去,这才将室外候着的三人叫进来收拾。

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趔趄了一下,被珠蕊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这才抱歉地对霖若笑道:“妹妹此行还望千万保重,出发当日我去送你一送。”

霖若行了个礼道:“多谢姐姐记挂。”

眉心扶着她将月樨三人送出院。此时日渐西落,层云叠起绉纱一般挡去不少日光,只有橙粉色的余晖照在几人脸上,朦胧又绮丽,像石榴花汁混金粉制成的胭脂,从前京中盛行一时,可也如石榴花一样盛开了没多久便销声匿迹。

“以后大约见不着了。”霖若喃喃道。

眉心便道:“往后公主再不回京中了么?”

霖若垂眸看手中那枚被月樨强塞过来的翠玉,粗粗打磨成圆润的模样,尚未雕刻,凝在手中一汪碧湖似地通透澄澈。

“姐姐自小便是要入皇城的,就这一两年了。”

眉心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微妙道:“如今有望承继大统的,大约是七皇子了。”

“是啊。”霖若抿唇笑了一下,心口又剜割一般疼起来。

她捂着心口微微叹气,又冲眉心笑道:“劳你再去烹些茶可好?苦荞焙得焦一些,我就着苦茶能多吃些甜饼。”

眉心点头便去了。

霖若走回内室,在桌边坐了下来,盯着甜饼好一会儿,动手擦去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眼泪。

她将手中的翠玉轻轻放在桌上,枕着一条臂膀,慢慢闭上了眼。

秋风送进微启的窗,将一枚金黄的落叶悠悠荡荡地拂送到桌案上。月樨先前留下的帕子,大约是收拾的人分不出是哪位公主的,便只将它叠得四四方方留在原处,此时正好接到了那片落叶,倒像是金箔压的浮签,展置在天丝帕子上待价而沽。

秋冬女儿家都爱用膏霜护手,月樨用的琼脂膏加了鹅脂,清润之余更能久留于肤,持久滋养。月樨留下的水迹确实早已被帕子吸去了,可指尖残余的琼脂膏带着闺阁小字的纤影细姿,在暗紫的桌面上留下灰白的印记,细细辨来犹可看见起头的“坠星”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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