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两人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天幕已经暗沉。
远处街道上的夜市小摊逐渐多起来。
人群在灯带中流动,不断升腾的食物热气氤氲其中,每个人都是终于结束一天疲惫的解脱。
这是最美人间。
“这么晚了,”谢嘉弈看看手机时间,又看看审讯龚学文房间还亮着灯,站在原地盘算几秒,回身向许星柏建议:“案情当前已经明了,不如我们配合王璐今天拿下龚学文的证供,攻克他的心里防线,剩下的就很好处理了。”
许星柏跟着好奇望向审讯室的房间,笑起来:“我倒是挺好奇他还能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哎你别说,刚工作的时候,每次见到经验丰富的同事从审讯室出来,黑着脸摇着头说这个人无法沟通。我一看资料,犯罪资料还是个年轻人呢。于是当时还在思忖,该不会是上班时间久的同事因为对工作本身的厌烦和模式化导致缺乏对这些犯罪嫌疑人正常的尊重和信任——不像我,既有这么优秀的沟通能力而且还有对工作迎难而上信心。是吧,所有人都会说要真心要真意才能破开那道门——”
谢嘉弈一边说,一边模仿破门的姿势。
许星柏没有说话,只是一边笑一边望着对方耍宝。
年气渐渐淡了,吹拂过来的风里拥有了淡淡的暖意。
偶尔吹拂过院中海.棠花的花瓣,粉色的花雨飘进走廊扶手内侧,渐渐铺了一层。
“我当时一进审讯室,和犯罪嫌疑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问他基本资料他全部非常认真准确诚实的回答,当时我的心就稳了——肯定是前期同事的沟通能力差!还没等我高兴一分钟,我问犯罪嫌疑人,受害者是不是你杀的,我们查到了什么什么证据,建议你坦白从宽,争取一个有益的结果。”
说到了关键时刻,谢嘉弈将双臂袖子抹至胳膊肘,抬手蹭蹭鼻尖,扬扬眉毛一副你猜怎么着的兴奋:“我,说完了我们调查的证据,犯罪嫌疑人告诉我。人是我杀的。”
“嗯?”许星柏蹙眉没明白。
“对。”谢嘉弈双手拍了一下掌,深吸一口气,一脸的欲哭无泪:“他说,人是我杀的,要不然我杀的,为什么我这么清楚作案过程呢。”
“我说,因为我是警察,我查到了受害人生前遭遇了什么,这些遭遇中,我们查到了有物证有人证,就是你做的。犯罪嫌疑人否认,并且举手报告旁边人,说是我做的,说不是我做的我这么着急诬陷他。”
“不可能靠他这么说还定不了罪了,现在有证据零口供都可以。”许星柏靠在走廊边缘,胳膊搭在扶手上,精神上关注谢嘉弈的话,身体上不停的扭扭放松酸涩的脖颈。
谢嘉弈垂下肩膀垂下眼,整个人恨不得坠入地狱。点头无奈:“我当然知道零口供定罪,只是我每次审讯他,他都要给我表演一番。他当然不着急拖一天是一天的自由,问题是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他玩啊,而且我这边一着急,他就要问警号,哎你说这些人,这种时候就聪明的对自己的权益百分百上心了?”
“我这种磨难,”谢嘉弈说着一只手朝自己心里指指:“我也不说什么工伤,我这应该也算是他的受害者吧?”
“嗐。”许星柏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听说两人沟通的时候如果没话说,自己就模仿相声捧哏的台词,这样对方就可以一直说下去。
他挺喜欢谢嘉弈对自己一直说下去的。
“之后我的工作,每一次案结,我都会放一次假。用几天时间去逛逛商场,去看看深林,去踏踏海浪。尤其是往人多的地方,哪怕不和那些陌生人说话,我就坐在那里静静的看陌生人努力工作,静静的听陌生人的烦恼,然后我知道,这个世界大多数的人没有变,依旧是我小时候课本里看到的朴实的真诚的。而那些不正常的人,他们永远是个体的存在,他们永远在他们的世界里孤独的愤恨着。我永远也不要被那些人传染。”
许星柏听完对方的论述,下意识鼓起掌:“谢队,那我们这次工作结束之后,你想去哪里散心?”
谢嘉弈眯起眼睛蹙眉仔细想了半天,想起:“你知道吗,北京烤鸭虽然是一道菜,但是很多家店的配菜不一样。比如说大董烤鸭配的是白糖,羲和雅苑配的是跳跳糖,老铺烤鸭配的是鱼子酱。还有其他我没吃过的。”
“我之前买了老北京的方便面,干吃特别香!”许星柏一脸兴奋举起手,属于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强行关联。
“先给拿两包,我给王璐送去,看样子他今天估计不是工伤也是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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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璐将牛肉汤送至龚学文面前。
龚学文打开饭盒,狐疑的抬眼观察王璐的表情,又凑近饭盒边缘闻了闻,之后将牛肉汤推的远了些:“你们这里面吐唾沫了吧?”
王璐面无表情垂下眼望着桌上的饭盒,这是他专门找食堂阿姨要的,牛肉汤是自己在外面买的。
哪来的唾沫。
有时候自己违心窝屈的对犯罪嫌疑人的顺从,想想更生气。
王璐再次抬眼看到龚学文期待的眼神,突然不愿意解释了。
王璐微微睁大眼睛,一脸的波澜不兴:“你猜。”
心理暗示。
一点点的表情,一点点的似是而非,没有任何负面话语,却足以利用对方自己的心理弱点,将对方自己逼入绝境。
“我不要这个,我要吃秦镇凉皮——”果然,没有肯定没有否定,那就是肯定!龚学文越肯定自己的推断,心中便升腾起怀疑的苗头,由怀疑面前这碗饭,进而怀疑整个世界。
大概是猜到秦镇凉皮也需要加调料水,龚学文改变:“报告领导,我要吃秘制凉皮!”
偶吼。
对警方的称呼,开始改变了。
王璐深吸一口气,咽下一千句你当这是下馆子,安慰自己这是龚学文人生最后几顿好餐食满足他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又出去买了秘制凉皮递给他。
心中如果埋下一根固有印象做成的刺。
就算拔下来,倒刺会随着血管流至身体的各个地方。
之后狠狠驻扎在身体里。
哪里都没有问题,就是哪里都有问题。
龚学文自己当时变态要求受害者的家人给自己做饭。
但理智又告诉他受害者家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给自己做饭。
那这充满仇恨的食物,龚学文就算身体上再怎么想吃,偏偏心里就是有些恐惧。
也是奇了怪了。
龚学文是做收废品的。
自己平时就在垃圾堆。
自己也不是干净人。
偏偏这个时候,就非要关注食品安全。
谢嘉弈送来的干脆面,勉强缓和了龚学文的心情。
就算在这里龚学文一句有用的话没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原本虚构的自信和聪明也随着所在审讯室的处境而逐渐消散。
“龚学文,你的事情,龚斐然全部告诉我们了。而且他告诉我们的内容可比你说的更多,我们也根据他的口供找到了更多的证据,现在找你,是在最后送检起诉之前,再给你一次机会。”
听到谢嘉弈的话,龚学文整个人的状态瞬间改变。
所有的状态都是向下坠的。
脸上的皮肤坠着,眼角垂着,嘴角耷拉着,肩膀也在下坠,整个人看起来瞬间缩了水。
所有人都要离他而去了。
他想要靠杀人来获得自己想要被瞻仰被求饶的心理满足,已经不会再有了。
等到了监狱,没有人会因为他曾经犯的事情而敬佩他,更没有会因为他曾经犯的事情而恐惧他。
龚学文身体还活着,但这个人,已经不会在人类社会存在了。
“胆小鬼。”龚学文嘟囔出一句抱怨。
在场所有审讯人员面面相觑,甚至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
“如果不是我帮他,哪个女孩子愿意和他做?”
“父母为他做了这么多,一点都落不到好!”
谢嘉弈望着对方,问出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那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曹笑?”
“她算个啥东西,也配给我娃说出路?”龚学文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了似的,身体不由自主的佝偻着:“就这,龚斐然还天天上赶子往人家家跑,都不知道被人糟蹋成啥垃圾了,给我娃在这装公主,我就看她咋装!”
“我还以为有啥其他本事,玩完之后发现,也就那样。”
“就因为龚笑给龚斐然说出路?”谢嘉弈难以置信。
“我娃就应该和我在一起,烂在我家的地里。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娃天生就是陪我在这等死的命,一天嘴贱的说啥意见,他走了谁给我养老,谁给我端尿盆?”
等到谢许二人离开,龚学文还在苟着身体缩在座椅上晃悠。
只是此时已是深夜,没有任何外界的光影再投入进来照在他身上了,稍后所有工作人员下班,连当前这盏灯,也要熄灭了。
曹家村的罪恶,终于结束。
案结之后,谢嘉弈常常回想,出现这样的案情,真的是犯罪嫌疑人法律观念淡薄吗?
真的是犯罪嫌疑人是因为别人的恶意而激发出自己的恶意吗?
真的是需要很多爱需要很多钱需要全社会都要绷紧一根弦吗?
不是的。
犯罪的恶意,从来无法熄灭。
它可能是在某个吃完午饭昏昏欲睡的下午,也可能是在某个雨天的傍晚,甚至可能出现在任何的一天,出现在任何一个普通人的心中。
但是它可以被避免。
因为关键时刻感受到的善意,选择停止自己的恶意。
因为对自身行为带来的后果认知,选择停止自己的恶意。
因为对新闻和社会的学习,懂得远离大概率会发生危险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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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队,我们回家吧。”
许星柏将办公室里的东西装进双肩背包,已经等在楼下,站在夜晚的樱花树下冲谢嘉弈仰起脸挥舞双手。
谢嘉弈莫名吸吸鼻子——
来这边加班七天,订的酒店就没住两三天,造孽啊。
“今晚必须得买肯德基,我要下载美剧看通宵!”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案结(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