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聚了半天的浓云终于吞噬了整片天幕，泼下倾盆大雨。如箭雨幕中，那群穿着雨衣的人在乌黑的林地中穿梭，围绕着那辆出了故障的火车排查。

林地一公里远的地方横亘一条大江，江涛滚滚，和上雷雨之声，掩盖了人们的喊话。

“道长，能看出问题吗？”为了让身旁的人听清自己说话，李部长全程都是用吼。

他身旁披着宽大雨衣的三十三只露出半张脸，她摇了摇头，冲着李部长做了两个手势，李部长眉头紧皱，稍作犹疑还是叫来不远处的警卫，“叫他们都撤了。”

警卫领命而去，李部长指着三十三身边被雨衣完全遮住的小身影，“这小丫头怎么办，也跟你一起待在这儿？这里没人烟，晚上林子里可能有野兽。”

小玄听到他提起自己，把雨衣兜子往后一拉，抬头冲他嘻嘻一笑。她那双眼，不再黑漆得过分，和普通小姑娘的眼睛一样圆溜溜亮晶晶。

“没事，她跟着我习惯了，”三十三将小玄的兜帽往前拉了拉，遮住往她脸上招呼的雨水。

李部长眉间折痕更深，这女道士说话看着轻飘飘的，可出来的声音却比他吼出来的还清楚。还有这小姑娘，唇红齿白的，看着也乖巧，笑起来却给人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这两人哪哪儿都透着古怪。

不过，请她们来本来也是为了处理“怪事”。一个月前，在靠近边境线一公里的铁沙江铁道上，k99次跨国火车在一切机械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慢慢失去动力，停止前进。

事故并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但因为事故发生地在边境，位置敏感，相关方面还是第一时间组织了排查队前往现场排查事故原因。排查队的专家排查了两三小时也没理清头绪，火车却突然恢复了动力，正常启动。谨慎起见，k99最终原路返回，取消了输送旅客出境的原定计划。

就在很多人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事故的时候，事情朝着怪异的方向发展。从k99故障停运开始，每当有火车经过铁沙江铁道，都会无缘无故失去动力，故障时间从十分钟到十几个小时不等。

李部长军人出身，从不信神神叨叨那一套，但事故原因总也排查不清，铁沙江铁道几近瘫痪，他顶着山大的压力，最终只好托朋友请了这两个怪人来。在他看来，这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三十三，你听到没，夜猫子？”空荡荡的车厢里，小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双腿。夜里雨势渐小，林子深处的夜枭鸣叫一声高过一声，似唱似哭，走山穿林，落入人耳中。

三十三点了点头，小玄闷了一会儿颇觉无聊，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地跑去隔壁车厢，凑到李部长走之前坚决安排留下的两个警卫身边聊天。

“你们怕不怕，说不定要见鬼的哦！”

两个警卫端端正正坐着，认认真真地值岗，对小玄的话毫无反应。小玄更来了兴趣，感叹道，“鬼最喜欢找的就是你们这种不怕鬼的人，别人一见到鬼就跑，但是你们这种不怕的，说不定能和鬼聊上几句。”

“哎，做鬼也是很无聊的。”

她形貌天真，声音稚嫩，说话却一本正经，两个警卫都是二十出头，其中有一个家里有个和小玄差不多年纪的妹妹，这时已经有些忍不住想笑。旁边的警卫咳嗽了两声提醒他，他才重新端正了脸色。

“小玄，”三十三喊了一声，小玄冲着他们做了个鬼脸，又跑回自己那节车厢了。

滴答滴答……凌晨时，车外的雨已经彻底停了。虽然这里是西南，冬天也不算太冷，但是大雨过后，凉气还是一点点从车厢外渗透进来。

啪，啪，啪，有人踩着坑坑洼洼的泥水路靠近了火车。不一会儿，一声闷响，三十三她们那节车厢的车门被打开，冷风裹着雨水的润气与森林的陈腐气灌进来。

与此同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拖着身体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过道里旋即印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你们……”疲惫的青年没料到车厢里有人，直到坐下来后才看到不不远处的三十三和小玄。他的脚伸向过道，想要跑出车厢，可是不一会儿又收回脚，靠着椅背重重喘喘息起来。

他穿着破烂，形容憔悴，乱发被雨水冲的乌七八糟，乱糟糟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眼窝深深陷在眉骨下头，脸上只有皮没有肉。身体更是一具骨架似的瘦削，一呼一吸都耗着极大力气。

歇了半天他才睁开眼，“你们也是来这儿休息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趟火车没有开回去，刚好有个躲雨的地方。”

“我们是来抓你的，”小玄一笑，故意吓唬他。

青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张，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抓我做什么？”

“这火车不是你弄停的吗？”小玄道。

“那又怎么样，”青年说了几句话觉得有些累，长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没人受伤，没人死。”

小玄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没错。三十三接过话头道，“为什么不让火车前进？”

“因为，”青年顿住话头，“问这么多做什么，反正火车停下来不是坏事。”

三十三道，“以你现在的状态，还能让多少火车停下来？”青年目光闪动，她继续道，“何况，你阻止了这一趟，还有下一趟，想去的人总会去，这里走不通，就换条路。”

“送死鬼，都是送死鬼，”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先是怒后是笑，接着又形容沮丧几至落泪，“我多希望当初能有个人拦一拦我，哪怕只是像这样火车故障一次！”

等他呜呜咽咽哭完，三十三才道，“当时有人拦你，你就会回头吗？拦住一个人比拦住一辆车要难得多。”

他愣愣半晌，缓缓道，“万一呢，万一我能拦住一个……”他底气不足，话声越来越小，显然自己也不太信。

“其实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骗，”良久的沉默之后，青年忽然开始平静地讲起过往，“我会读书，在那山坳里，从小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这孩子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后来拿了文凭，我爸妈比我还高兴，他们觉得不用卖苦力不用愁吃穿的人生就是顶好的人生。”

“我好不容易爬出那山坳，如果只得不愁吃穿四个字，怎么甘心。”

说到这儿，他脸上浮起嘲弄的笑，“但是我那种了一辈子田的爸妈却说对了，在满大街的大学生里，我最终只混到了不愁吃穿四个字。但还是不甘心啊，所以那则跨国招聘出现之后，我看着几倍于国内的薪资毫不犹豫的跟着中介出了国，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不仅没挣回钱，连命也没挣回来。”

“人口拐卖吗？”小玄想起最近看到的人口拐卖新闻，“可为什么要你的命？”人口拐卖也要人活着才有利可图。

青年沉默着不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三十三道，“运毒，”不是发问，而是陈述。

青年猛地抬起头，三十三没给他缓冲情绪的机会，继续道，“你逃跑了？”

他惊异于三十三的洞察力，脸上随即浮现出释然的神情，“听到江水声了吗？在江那边被他们追上了，没能成功。”

一江之隔，那边是异国，这边是故乡，江涛滚滚就在耳边，却再也回不来。

“如果不逃跑呢？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小玄问。

青年一笑，“或许吧，可我爸妈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后半句话我没做到，不愿连前半句也违背。”读了那么多书，他人生最后时刻谨记的却是父母口中最朴素的道理。

“在处理我之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此刻他已经意识到她们和他绝非同一种东西，也放下了拦车的执念，其实他想拦下的并不是车上某个可能正在走向骗局的人，而是想拦下当初那个毫不犹豫踏进骗局的自己。

可，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他都拦不住。

“是不是想让我们送你回那个山坳？”小玄抢着问他。

青年一笑，脸上浮现些许追忆之色，最后却摇摇头，“不回去了。”

“那你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江那边，偏西北方向十里外的山崖附近可能有一具尸骨，我希望你们把他带回来。”

“他是谁？”

“一个帮我指过路的人，”如果没有那个人，他逃不到江边。

那天晚上他太害怕太紧张，所以没察觉出那个人单枪匹马出现在丛林中有多异常。死后许久，他才意识到那个人的身份。

“你自己不回来，却要我们帮你送别人回来！”小玄不太能理解。

“我这样的人，埋在异国没什么可惜，但是他，该魂归故乡，该被所有人铭记。”他前半句在自嘲，后半句却充满敬重。

三十三道，“我们会去找他，你真的不回去？”

青年似乎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犹豫了片刻，还是坚持了先前的答案。

“你还有一个选择……”

天亮时，整齐的脚步声惊醒了两个警卫，他们睁眼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惊讶表情。也不是没有通宵值过岗，怎么会这么大意地睡着了。

好在，车里车外没有什么异常，那一大一小两个人也还在。

李部长带队来到车厢外时，三十三下车和他说了几句。最开始他的的表情多少有点怀疑，但一会之后，神情却越来越严肃。直到最后三十三说完，他一挥手招来警卫，下了几句命令，警卫神色郑重的领着命令去了。

三十三和小玄回到最近的火车站等待，直到第二天傍晚李部长派出去的特警成功带回两副尸骨，她们才动身离开。

青年男性的尸骨，在调查清楚身份后，被送回了家乡埋葬。而另一具残损不堪的尸骨，在一场秘密葬礼上，由几十位缉毒特警一起葬进了墓地。

“三十三，他的墓碑上为什么一片空白？”葬礼结束后，三十三和小玄来到空荡荡的墓园，在碑前放了一捧白菊，这也是那青年的一个嘱托。

这座墓园的无字碑不止这一块，三十三没有立即回答小玄的疑惑，而是在不久之后，给她看了一则有关缉毒特警的新闻。

那些身处抗毒第一线的特警，生前隐姓埋名做着最危险的工作，若不幸落入毒贩之手，面对的则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而为了保护家属的安全，即便他们牺牲了，身份也不能对外公布。

有些英雄，默默无闻，以血肉之躯为人筑起城防。所以那青年说，他们值得所有人铭记与敬重，即便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三十三，”那新闻写的并不详尽，小玄指着“酷刑”二字，想知道它们到底是指什么。

三十三未曾直接回答，向她讲了一个流传于民间的传说，“西南深山老林中生有一种剔骨鸟，鸟身人面，天性凶残，抓到猎物之后会一点点啄尽猎物的血肉，过程中并不伤及要害，因此猎物直到最后一块血肉被吃干净，都是清醒的状态。”

小玄莫名打了一个寒颤，她才发觉自己对“人”的认知还是不够深刻。她以为她所看过的那些，已经代表了世间极恶。

她不愿再多想，换了个话题问三十三，“你说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他父母应该是很好的人吧！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回去看他们一眼。”

三十三知道她问的是那青年，缓缓道，“不是不想，而是无颜面对，也或许是，”三十三望着漫天大雨，默了一会儿，道，“给父母留个念想。”

“呵，”小玄低笑一声，神色郁郁，“真是羡慕。”

三十三眼里划过一抹讶异，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小玄的脑袋。

“把他的尸骨送回去，是不是做错了？”

“我不知道，”三十三撑起伞，牵着她踏入连绵雨幕之中。

“其实我不是很想吃掉他！”

“我知道。”

随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西南地界消失，事情落下帷幕，自此开始，铁沙江铁道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故障停运事件。

也是从此时起，网上曝光了很多以招工为由诱骗求职者踏入跨国运毒陷阱的新闻。新闻中骗子的套路其实也没有多复杂，几乎都是以高薪高待遇为饵诱骗求职者出国工作，而一旦出国，求职者就会发现所谓的高薪工作就是人体运毒。异国他乡，失去人身自由的求职者最后多半抗不过毒打虐待，被迫走上运毒之路。

而不肯屈服的，好一点就像那青年，与故乡一江之隔。坏一些，异国千里，生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