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又做梦了。

梦中，他身处一片树林。天是灰的，树林是灰的，周遭的一切好似笼罩在灰色的薄纱中。暗淡无光。

在这无尽的灰暗中有圈莹白的环，散发淡淡光芒异常显眼。赵佳身不由己走到近前，方看清这是由白色麻绳结成的环，自老树悬下不偏不倚地垂在他眼前。

顿时，他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伸长脖子正要往里钻……

“停！”

女人的声音惊醒了赵佳。

赵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睁开眼，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幸而眼前的办公桌，桌上的电脑和手边杂乱的文件，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是公司。

“你能闭上嘴吗？”女人的声音透出严厉。

赵佳循声看去。

靠窗位置的办公桌前坐了对男女。女的白白净净，头发极短，是个生面孔。男的是同事张三。

他们面对面隔着两张办公桌，却阻隔不了张三那双老鼠般的贼眼，以及他一心一意针对女性同事兜售他脑中屎一样的“幽默感”，俗称黄段子。

“张三，你再不闭嘴，后果自负。”女同事显然对张三的黄段子适应不良。

“嘁，能有什么后果？”张三面露不屑，猥琐的目光在女同事身上游走，啧啧道：“你要是胖点就好了。好使。”

女同事忽然笑起来，“别转笔。”

“我就转，”张三随手拿起桌上的黑水笔，挑衅似的在指间转动。“你能怎么样？”

“你试试。”女同事的笑容仿佛沁出甜蜜的毒汁。

张三冷笑，指间的黑色水笔转来转去，没转几下就掉到桌面，捡起来再转，转着转着笔就滚到桌下了。他们的办公桌下是相通的，空间很大。黑色水笔仿佛跟它的主人心意相通，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滚过界。

“别犯贱。”女同事提醒。

张三“嘿嘿嘿”着弯腰钻进桌下，久久，久久不起身。赵佳收回目光，冷哼。

全办室的人都清楚张三在桌下的勾当，赵佳心里泛起恶心，拿起手边的文件打开电脑，埋首工作。键盘敲了几下、文件翻过几页，他心烦意乱地想：新来的女同事怎么还能好端端坐在那？

难道她感觉不到？

那双徘徊在脚踝的手像恶心的蛆虫，一路向上爬行，所到之处无不留下恶臭的黏液——赵佳再度抬头看向窗边，女同事似有感应，转过脸直视他。四目相对，他看不起她。她竟在微笑……

张三还在桌子底下爬不起身。

赵佳顿觉空气浑浊，恶臭无比。

他“噌”地站起身，气愤地向办公室外走。眼不见为净。刚走到门口又听见窗边发出好大动静，像什么东西撞翻了桌子，紧接着是杀猪一样的嚎叫。他迅速转身，看见张三一边怪叫一边举起双手狂奔而来。

张三那双高举的手，又红又肿，肿得像发面馒头足足膨胀了好几倍，红得像酱猪蹄，油光澄亮。一忽儿就从他身边擦过，奔出办公室，无影无踪。

再瞧女同事。

她露齿而笑，冲他眨眼。

他不由问：“怎么回事？”

她轻描淡写回：“被咬了。”

“被什么咬了？”

“毒蛇。”

他吓得脸色骤变，向女同事的办公桌下望去。黑洞洞的。

“别担心。那条毒蛇专咬张三不咬别人，咬完就消失……”女同事的声音仿佛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他听了便不害怕了。

只是，办公桌下怎会有毒蛇？

这是一个问题。

更大的问题还是女同事。

她为何那样镇定？还问他，“你说这个张三是不是活该？”

他点头。活该。咸猪手。

……

张三的事过去了，请病假的李四回来上班了。

李四是办公室的老资历，年纪大、脾气差，虽不是领导却喜欢摆上司的谱，支使起办公室的人干这干那一身劲。

美其名曰：锻炼。

实际谁都不是傻子，心里门儿清，知道他就是想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干。所以办公室的老人不搭理他。

新人嘛。

做好了熬不过实习期的准备也可以不搭理他。

李四久无人理，看见刚来的女同事两眼放光，坐下没几分钟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积压的工作搬到她桌上。说：年轻人多干点。这是一种锻炼亦是宝贵的工作经历——许是李四摆谱惯了，领导腔调浑然天成。

女同事被折服，忽地站起来喊口号：奋斗！奋斗！奋斗！……

她一边大声地喊，握成拳头的手还一边向上举，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吓得身边的李四一哆嗦，放了个连环屁。

那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不绝，源远流长，终成功将“奋斗”之声淹没。

而女同事。

她很没眼力劲地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在鼻前扇来扇去。搅得李四顿觉面上无光，胸口发闷。

女同事洞悉他的想法建议他去江边透气顺便钓鱼。

李四爱好钓鱼，众所周知，一个月总要请那么几回病假就为钓鱼。如此，李四就去江边钓鱼了。

等到下午，噩耗传来。李四死了。

赵佳从一堆文件中抬首，来不及说一句“人生无常”就看见了女同事。

女同事像个播报员，一板一眼道：“话说李四他去江边钓鱼，江面本无波。突然一阵妖风刮过，灰蒙蒙迷人眼，无波江面起了阵阵漩涡。就在这时一条大白鲨破水而出，张大血盆大口扑向李四。李四就此命丧鱼腹……”

他听罢，愣神。好一会问：“江里怎会有大白鲨？”

她反问：“办公桌下能有毒蛇，江里怎么就不能有大白鲨？”

他想：也是。

她又说，说有个新员工被李四的老资力压得喘不过气还要替李四写病假条。

病假条交上去，这个新员工被经理骂了个把小时，若非办公室的美丽姐解围，新员工恐怕会被开除。

原因是：弄虚作假。

年过五十的李四年纪大记忆差，脑子也糊涂，记不清自己当天请了病假还在朋友圈发农家乐钓鱼、全鱼宴的照片。

发朋友圈也没什么，李四没病却总请病假钓鱼的事办公室人尽皆知。

问题是李四的朋友圈没屏蔽公司其他人。

朋友圈的截图被有心人发给公司某总，某总打电话问人事科，人事科的头又打电话下来问经理，为何一个请病假的人还能悠闲地钓鱼？经理总不能回答李四是谁谁的亲戚，在这只为混到退休。

于是经理就把替李四写病假条的员工送出去顶锅，说该员工马虎大意，把“事假”写成“病假”。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原本有人顶锅，事也就了了。

奈何某总正想整顿不良风气，哪肯依？

李四这事就被当作典型通报。李四、经理自然被处罚，那个替李四写病假的员工也跑不掉。

女同事问：“你知道这个事吗？”

赵佳不搭腔。

“替李四写病假的人好倒霉，”女同事感慨，“我要是这个人，我肯定天天诅咒那个喜欢请病假钓鱼吃全鱼宴的李四死于鱼腹。”

“诅咒有什么用，从来不会应验。”

“但是今天在这里，诅咒应验了。”女同事笑容明媚地望着他，“只要诚心诅咒就会应验。是不是？”

……

几天过去也就眨眼的事。

同事王二一边嗑瓜子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医院里的张三如何哭天抢地，眼泪鼻涕糊一脸地求医生别截断他的双手。

咬张三的毒蛇好毒，咬得他双手坏死必须截肢保命。

可不论张三如何哭求，医生都无动于衷，命七八个大汉拿下张三，麻药不用、刀光一闪，手起刀落“齐唰唰”剁其猪蹄丢于垃圾桶中。

张三本人，被疼死了——整个描述过程，王二仿佛亲历。

事实上办公室没人去探望张三，张三是死是活谁在乎？王二更不在乎，他只是爱好“说大话”。

并且，说大话这项技能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好比一棵光秃秃的树，树上原本一片叶子都没有，经由他的嘴这么那么一描绘，就枝繁叶茂了。

王二说完双手截肢的张三，又开始说李四。

李四这老东西一辈子酷爱钓鱼、吃鱼，终安眠于鱼腹，同自己的爱好合二为一，省去了办葬礼、买墓地等一系列后续。

真是死得其“所”。王二如此评价：知道现在一个墓地有多他妈的贵嘛！老东西不给后代添麻烦值得赞扬。

对，对，对。女同事像个应声虫，俨然成了王二的热心听众，不论王二说什么都拍巴掌叫好，鼓励王二继续说，多说点，不停地说。

受到鼓舞的王二就嘚吧嘚了一早上，尽讲些捕风捉影的事。

诸如，谁和谁有一腿，谁是谁的裙带，谁又和谁面和心不和……甚至，王二开始非常离谱地编排起他，赵佳。

赵佳原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工作，忽然听见王二胡说八道他和经理演活春宫……他暴跳如雷，“王二，你闭嘴！”

“怎么？敢做不敢让人说？”王二那张欠打的脸露出坏笑。这笑愈发激怒赵佳，他气极了，结结巴巴地威胁王二不许胡说八道。

王二岂会在乎他的威胁？反而说：“赵佳你要是和经理没一腿，经理老婆为什么冲进来单单打你一个？”

“经理老婆打赵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同事插嘴，兴奋地要王二讲讲怎么回事。

王二挤眉弄眼地怪笑，说起那天……

“王二！”赵佳拍桌而起，“我警告你……”

王二根本不把他的警告放在眼里，语速飞快的只管描述那天的情形。

从经理老婆带着一众姐妹冲进办公室大喊“谁是赵佳”开始，一直到赵佳在众目睽睽下遍体鳞伤尊严扫地……

突然，王二的声音戛然而止，脸呈猪肝色。

猝不及防。

王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