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黄昏中的影子投落在她脚边的地板,简渊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们聊一下。”
周守中有些奇怪地回头。
在他的印象里,简渊一向不是情绪外露的人,现在说话的语气却好像尽力压制着某种焦躁,因为太过克制,反而从尾音中泄露出来。
他转头去看应星星,对方好像早有预料,点了点头。
从房间中退出去,看见天际一抹残阳笼成光束,诡谲的红穿过窗户。
无言的室内,简渊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停在一个仿佛精心计算过不会冒犯的距离。
余晖洒入两个人之间的空白。
“她刚刚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会让你搬回那座房子。”简渊斟酌着说,“我们也不会去京州,等你身体好些,如果有心情,我们可以四处旅行,挑个你喜欢的地方停留。”
“……”
“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住在这里。”
她闭了闭眼睛,眼睫颤动,无声却在简渊心里卷起惊涛。
“简渊,别试探了,”她神色染着几分倦怠,“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
事实上,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简渊迟疑地,“你想起来了……多少?”
“你是指那间地下室吗。”
一瞬间,犹如被巨大的山石撞击,无端感到一阵阵眩晕,简渊稍微停顿几秒,才开口,“既然想起来这件事,你怎么还敢答应她?”
“她问了,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仅仅是因为无聊吗?我说过不会再拦着你做任何事情——”
“我想去她的宴会。”
“可你明知道她是什么人!一旦她发现你记起这件事,到时候会对你做什么,这些你难道想不到吗?”
简渊顾不上克制。
房间的镜子隐约倒映出座椅上平静的应星星,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发丝垂落在扶手上搭着的苍白指节。简渊一只手用力握着扶手,另一只手伸出悬在半空,似乎是想托起她的下颌,却在某个瞬间骤然停下。
“星星,你看着我。”
镜中的人影慢慢收回手,半跪下去,语气称得上讨好,“告诉我理由,嗯?”
“……我不知道她会对我做什么,”残阳如火,在她眼中漾开绮丽的色晕,“会比你对我做的事情还坏吗?”
“这不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同,简渊。”
她说,
“无论是你还是黎夫人,你们的想法,我都没有办法反抗。我已经习惯了。”
“不是这样的,星星。”
简渊的声音渐渐放低,低得如同央求,“不要这样说……”
她不明白为什么简渊看起来那么难过,竟然有几分束手无策。
“啊。”
于是侧了侧脑袋,有些恍然地问,
“难道折磨我只是你的权利吗?”
词语好像刹那间失去了含义,简渊苍白地重复,“……不要这样说。”
镜中的他犹豫地牵起她的左手,霞光从窗外涌入,映着窗框细长的线条,落在身上,像数道缚住灵魂的锁链。
“不一样的,星星。”
“从以前到现在,我比任何人都爱你,不想让你受伤……”
呢喃般的低语静静散开,又窒息般地沉寂。
“简渊。”
她叫他的名字。
简渊抬起头,手中不由自主地施加力道,在她的手腕留下淡淡红痕。但她好像没有察觉,无比平静地望进他的眼睛。
她说,
“我真的不在意你是否爱我。”
仿佛角色调转,荒唐的故事翻到另一页。
“当年我不懂事,害你在那种情况下得知真相,一定也让你痛苦了很多年。” 她难得说了一段很长的话,“或许我其实没有那么多恨你的理由。”
“但我还是恨你。”
“你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自顾自的解答。
“……跟你隐藏的本性无关,也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你做的错事。”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黄昏所有的色彩都被淹没,他颤抖着手松开她,又忍不住靠近,在间隙极近的地方停下,紧紧攥紧掌心。
“我恨你是因为,”
她说,
“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
得到答案的瞬间,简渊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困住他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那种比痛苦更加剧烈的陌生感觉来的如此迅猛,以至于他只能堪堪招架,分不出心神去辨别其中含义。
光线终于全部消失了。
他恍然明白,爱是天赋者的游戏。
如何利用,如何操控,拥有的人才能明白,而在它面前,所有的事物都如此不堪一击。
无数翻涌的感情沉入冰凉的阴影里,错过的往事和秘密失去轮廓,视线模糊中,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倏忽从指尖冲刷而过。
颓然垂落的手指擦过她的衣角,她的身影无动于衷地没入黑暗。
那样近的距离,只要稍微伸手就能抓住。
星星。
他想到。
闪烁发光、远看如此美丽的天体,真正让她从天际降落下来的那一刻,结果却是毁灭的。
*
如果说,在过去所有的往事中,有什么事情是被简渊所忽略的,大概是在他自顾不暇的那一年,偏偏遇到的、十六岁的应星星。
女孩与宿命迎面相撞,并不知晓后来将会发生的一切。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接近那位疏离的、带着些许书卷气的学长,单纯的,活泼的,藏起一点漫不经心的执拗,与后来的自己相比,更像是一根迅疾破空的利箭。
难掩锋芒在吸引目光的同时,不自知的伤人,丝毫不留余地。
但是在故事开始之初,谁都无法否认的是。
她喜欢过他。
如果他没有频繁失控,如果后来他能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与占有欲。
如果那场暴雨并不如期而至。
这个故事本来应有美好的收梢。
相安无事过了几天,芸香甚至觉得生活宁静的有些过头,好像这座房子里的两位主人都已经失去较量的力气。
她叩响书房的门。
简渊这几天一反常态,不像平常那样陪在应星星身边,下了班之后就待在书房里。
推开门,桌子上的文件堆积如山。
一灯如豆,映着窗户边站立的身影。
“少爷。”
芸香不敢多看,低下头。
“她今天怎么样?”简渊问。
“……”
芸香如实地汇报应星星一整天的活动情况,她不明白少爷既然这么关心,为什么不干脆去陪着对方。
汇报结束后,简渊也没有回应。
芸香犹豫着掩上门,突然想起一件事。
“少爷。”
芸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好像被墨点污染,印着许多黑色符号,“我从废纸篓捡到这个,应该是少夫人丢掉的。”
“拿过来。”
芸香把那张纸递给他。
摊开查看,其实是一张五线谱,她写下了那天半夜弹奏的旋律,跨过竖线与复纵线,音符到最后变了形状,在纸上留下一个个凝结的墨点。
她之前说没有想好名字。
但是在残缺的乐谱手稿上,空白的地方已经赋予了曲名。
字迹潦草,好像随手写下。
分明是春风化雨的季节,她却叫它雪之谜题。
芸香不知道简渊为什么在看到这张纸后,脸上骤然失去血色,影子在暗室中重重一颤,好像有人往他的背脊开了一枪,随时都会倒下。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那时她已经是含章公馆的管家。
在路过主人房间门口,发现窗户敞开,桌子上的纸张被吹得七零八落。
她走进去,捡起地上的纸。
偶然看见桌上摊开一本诗集。
横跨了十数年的困惑在那一刻得到解答,那首未完成的乐曲、走失的音符和错过的心意,原来都在随手写下的四个字里。
那是一首的简短小诗,只有寥寥数语——
雪之谜题,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本可以,怎样爱你;
在一个个,暴雨如注的破晓。
而此时,简渊只是用力攥紧那张纸。
芸香以为他下一刻就会撕碎,但他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她吩咐。
“叫周守中来一趟。”
……
简渊展开纸张,试图抚平五线谱上的皱褶,但最终也只是无济于事。
从音符过渡到墨点,他的指尖掠过旋律里的残月、落叶、枣花、骤雨、风与黄昏、千万颗恒星,然后看着它们在眼前一一碎落。
失控来得毫无预兆。
即使他拼尽全力抵抗,身躯仍然似一副空壳,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
许久之后,角落里的影子终于动了动。
简渊低头,慢慢蹲下去,捡起他在失控中撕碎的残片,掌心收拢起来。
额头抵着座椅扶手边沿,将表情埋入看不见的晦暗里。
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痛苦的悲鸣,像无数只群聚在黑夜的影子饲养而成的怪物,挣扎着伏下身去,心脏上插满了利箭。
“啊……”
我错了。
他想这样说。
“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就算怪物的血流到最后一滴,忏悔也不会拥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