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苏州城行清节。
江南的雨季向来如此,细雨无声,如烟似雾。周边的地上因为荒芜布满杂草,沾染上斑点的雨珠,没有阳光的照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悲情。
只一处干净的土堆与傍边格格不入的立在那,破旧腐朽的长木板立在跟前,或许因为那刻字的人不会用小刀撰写,上面的字有些歪曲,却不难看清“恩师”二字
许清安将手里的篮子小心放在地上,掀开面面盖着的白布,把供奉用的小菜一一在铭旌前摆好,白色宽大的衣袖不免耷在地面上,沾染了些暗黄的泥土,由显格格不入。
师父走后,这是她第二次来看师父,教坊给她们的能自由外出的时间不多,一年里饶有的一次便是这三月初的行清,给她们这些下等优伶祭拜逝去的亲人。
虽说是教坊,却不完全隶属于皇宫里的教坊司,是先帝为了与百姓一视同仁,在民间独立开设的坊楼,刚开始每年招揽许多在器乐上颇有天赋的孩童自小训练,渐渐的,京城民间的教坊不再为百姓开设,成了在宫里教坊司缺人时,会从这里选几个不错的进去见见世面,选做顶替。
许清安当初便是看中这点。
可两年了,她始终没等到这个机会。
“师父,今日行清,坊里许了我们一日沐休,徒儿这才有机会来同您说说话,师父可会怪罪徒儿不常来看您,害您在这荒野外寂寞得紧?”许清安声音柔柔的,和她看上去一样,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说着,许清安从方才的篮子里拾了块粗布垫在面上,屈膝跪下。“似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落些小雨,湿了这土,总黏糊。”
鬓边垂下的几缕青丝在她身上丝毫不显狼狈,许清安抬手将发丝搭至耳后,望着面前的铭旌思绪渐远。
那年她才垂髫年纪,用刚换上的牙咬断了束在手上的麻绳,从牙婆手里逃出来,一直往前跑,每一口呼吸都感受胸口快要撕裂的疼痛,跑到她再也听不到牙婆追出来的脚步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了第一个人,也就是她的师父,谢夕漫。
从无家到有家,似乎只需要这么一瞬,她拜进谢夕漫门下学习曲艺,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说‘评弹’
第一次接触曲艺,她这样的普通百姓,在那个时候别想去听什么曲,更别说评弹这种地方曲艺。虽是不了解,但在看到谢夕漫第一次演凑时,颇为震撼。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场面她至今难忘,那时不叫评弹,她听师父称之为‘大书’和‘小书’,‘大书’意为评说,‘小书’则为弹词,将故事与乐器融合,将话用唱说来表示。一评一弹,二者结合。
这样好的技艺,师父却说世间会的不多,她是她师父唯一的弟子,而如今,她是她师父唯一的弟子。
后来,两年前,师父突然被传召进京,许清安不懂,为什么上头那位天子会让人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找师父去演奏评弹,京城那样大,难道找不到一个会评弹的?
的确,后来她来京城这么久,还不曾见过还有除她以外的人会这门手艺。
许清安伸手,指尖因为长年训练而生了一层薄薄的茧,触碰到铭旌上那几道红得快要发黑的痕迹,有些发颤。
当年,她为了把谢夕漫的尸体带回来,用身上的衣物将谢夕漫的身体拼凑绑好,再系到自己腰上,一步一步走到这,安置在此。
手上来不及擦干的血不小心沾了些在削好的木板上,她也没再换新的。
“师父放心,”许清安眼里划过一丝很厉,“徒儿一定会查清楚您的死因,让他付出代价!”
————
祭拜完谢夕漫,许清安重新回到京城,许是天气和节气原因,街上的人不多,只寥寥几声生意人的吆喝,企图留些人下来看看自己摊上的东西,运气好的能碰到些财老爷挥霍。
许清安用余光扫上几眼,径直去了一家离偏门不远处的茶楼,
步子刚迈进去,店家小二便迎了出来,注意到她手里的篮子,了然道:“是许姑娘啊,可是来归还东西?”
去祭拜用的簋著都是借了这家茶楼用的,就连菜,也是借助她们家的厨房,自己买了菜烧的,她身上银钱不多,只能尽可能的把这些降到最低。
“正是,我先带去后院清洗一番再归还。有劳带路。”温温而雅的语气,比春日里拱桥下流淌的溪水还要好听,店小二自当不推辞,将人带去了后厨,叮嘱几番后便又跑回去忙活。
初春的水很凉,许清安像是察觉不到般地仔细清洗,耳边时不时传来树叶被风拂过的声音,颇为安然。
后院还有张偏门,大抵是每日的新鲜蔬菜都从这运送,门没关,吹在许清安身上寒意刺骨,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去把门关上,不曾想还未完全靠进那木门,交谈声便送门缝中飘进了许清安耳朵,听了个真切。
“捕快,小的在侯爷府上并未发现可疑,咱们方向是不是错了?”
“我在晋王府安插的人给的线索和犯人供词一致,均把晋王撇的干干净净,只有两种可能,犯人所言并无虚假,我们的人也并无问题。或者。我们的人叛变了。”
两道声音交谈,后者淡淡的口吻像是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故事,与话语中的内容完全不搭。
捕快,许清安心里几分了然,猜到是大理寺的人在查案,她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正欲转身离开,却因为接下来的话猛得顿住了脚步。
“明明是下毒而死的,最后却尸分两半,分别悬在两树树枝之间,此等死后虐杀,当真以为能掩盖事实吗?”
分明刚才还是清冷毫无情感可言的声音这会稍稍有些用力,隐忍且低哑。
分尸两半,悬挂树枝间……
许清安身形猛地一震,想后撤一步稳住几乎摇摇欲坠的动作,不料碰到了傍边还未来得及清洗的簋,发出一声清脆的咔擦声,门外的交流戛然而止。
“谁!”
一道玄黑身影推门而入,手上的剑快到许清安看不起它是怎么出鞘的,又是怎么架到自己脖子上的。
“你是何人,为何偷听我等说话!”利刃透露着寒光,没有一点生气。另一道声音的主人这才徐徐转身进来,在看到被刀架着的许清安时,视线一转,望向持剑之人眼神一凌。
“姑娘应当是没听到的,对吧?”
许清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管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出了这张门,就等于没见过他们二人。
他在给他台阶。
如果换做平常时候,她应该会顺着男人话里的意思走,可这次许清安不想。
“我听见了。全部。”
那位唤作阿澈的男子顿时抓住许清安的衣领,丝毫不管男女有别:“谢大哥,这人留不得!”
说着,他就想挥动手中的剑,给许清安来个一剑封喉,许清安往后躲了躲,忍者嗓子里颤意快速道:“我,我可以帮你们。“
空中的剑戛然而止,被唤作谢哥的捕快蹙了蹙眉,“阿澈,你先出去,我同这位姑娘说些话。“
阿澈虽不解,但还是听话的送了手,轻哼一声绕开许清安。
许清安在谢珺璟的打量下,开了口:“我有法子帮你们,但是我有条件。”
他有些好笑,语气依旧不咸不淡:“有因有果,我还没见到你说的因,何来许你这个果?”
“我可以混进你口中说的晋王府,帮你打探线索,一定,比你那些安插的线人可靠。”
“我怎么信你。”
“教坊十八坊优伶,许清安,捕快若不信,可查我户籍,若事不成,我将这条命赔你,若成了,你要许我一个承诺,替我查一些线索。”没了方才的紧张,许清安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柔和的嗓子,让人难以拒绝。
话音说完,谢珺璟没着急答应,也没拒绝,似在思考这件事的利弊,许清安和他对视,意外发现这人眼角竟有一颗很小的痣,若有若无,挨着眼眶很近。清冷得很。
不知道是落下的第几片树叶,不过一臂的距离,男人终于再次开口。
”如你所愿。”
“大理寺,谢珺璟。到时我会让阿澈来找你。”
这是谢珺璟离开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许清安在心底跟着念了一遍,大理寺,大理寺?
大理寺不是只负责管重大命案吗,可是方才那‘阿澈’为何要唤他捕快?
这不重要,如果他真实大理寺的人,那更好,利用大理寺的人调查恩师的死因,会更方便吧。
许清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撕扯着她的思绪,仇恨和清醒快要把她撕碎。
师父……等我。
……
阿澈靠在门沿等了好一会,看见谢珺璟出来连忙直起身子追上前:“谢哥,那女的……“他抬手往脖子一抹,意思很明确。
解决了吗?
谢珺璟瞥了眼,冷冷道:“回去,这个案子暂时用不到你了。”
宋澈:?
“为什么啊,不查了?可这不是你升……”
“最近给赵管家放了沐休,所以最近府上,有劳了。”谢珺璟声音没什么起伏。
明白了,宋澈闭上嘴,这是要软禁他,每次犯错都是这个套路。
但是,他干什么了,宋澈一脸不解,不等他做出反应,谢珺璟已经离开他视线,往街道走去。
宋澈叹了口气,只好作罢,按照吩咐去打扫谢珺璟的院子。
走至路口,谢珺璟停下脚步,原本冷的快要结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眼神颤了颤,很快被掩去。
许清安,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
子时,教坊。
一日沐休很快,每逢这个时候坊里尤为热闹,那些个技生们从外面带的吃的玩的,都会在夜晚拿出来同临床的姊妹们分享,今日瞧见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好吃的,比坊里的好吃不知道多少。
这里的技生,要么是从小因为家里穷被买进来的,要么,就是在窑楼里卖舞,被各曲艺的班头看上买进来的,像许清安这样自己来的,不多见,而且她来的时候已是二九年华,不小,想从这个时候开始练,很难。
要不是她身上有些技艺,怕还是进不来。
许清安躺在床上,回想晡时见到的人,那双眉眼,似是在哪见过,有几分眼熟。她翻了个身,还未来得及西想,身边的女子轻轻拍了拍许清安肩膀,小声唤道:“阿朝?阿朝你睡了吗?”
许清安只好又将身子翻回来,同女子对视:“未曾,怎了?”
阿绾笑了笑,将白天听到的和她说:“我听优伶那位班主说,明日晋王府要来挑几位好的,去王府演奏,就连我们这些下等女怜也有机会呢。阿朝,你可想去?”
晋王府?
命案……
许清安蹙眉:“何时来选人。”
“明日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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