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师听闻颜月几人抓到了恶鬼，连夜收拾出客房招呼他们。
若不是颜月拒绝，他可能当即就要举办喜宴庆祝。
趁天黑，太师府渐入安宁，颜月将花听眠和杜兰请到自己与花情的房间，四人围方桌而坐，桌上只有简简单单一盏油灯。
灯芯火焰时不时随窗户缝隙外透进来的寒气而跳动，昏黄烛光照亮了四张肃然的脸。
屋外吹过一阵不详的风，吹进最深沉的夜色里。
颜月将红色玛瑙环握在手中，施法连通扶风真君明熙的引音羽。
“明大哥，明大哥，我是颜月，听得到吗？”
洁白羽毛镶嵌在玛瑙环中，羽丝轻轻颤动，引出一阵呼啸风声。
花听眠微微蹙眉，目光沉沉望着羽毛，神色深邃。
颜月耐心听了会儿对面的风声，却迟迟听不到明熙回话。
“明大哥？你在哪儿？我是颜月。”
话音刚落，羽毛中响起一声不耐烦怒吼，“闭嘴！我tm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不经我同意打开我的引音羽！警告你啊，别没事在这儿监听我！给我断了！”
颜月额边不禁冒出数道黑线。
花情紧了紧拳头，盯着引音羽目露凶光，后槽牙发出了几道不易察觉的摩擦声。
颜月动心忍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态度，“明大哥，我有要事儿问你，你……”
明熙强势打断他，“有事儿让辞风仙师来问我，你问什么问！有空不如来冥庭帮我抓鬼，我都要被这儿的鬼烦死了！”
“我就在冥庭。”
引音羽那头忽然没了声音，连风声都好似凝滞一瞬。
“明大哥？”
好半晌，明熙重新回话，语气比之方才明显和缓许多，却无端令人觉得有些词钝意虚。
“你在冥庭？你来冥庭干嘛？”
“不是你刚刚说，让我来帮你抓鬼？”
“抓你个大头鬼！老子搞得定，你给我滚回天庭去！”
“你搞得定？那为何冥庭乱了两百年？”
颜月的声调愈发冷凝，初步学会了拿出神君气场，令对面不寒而栗。
明熙语气越来越紧张，只能靠大喊虚张声势掩盖慌乱，“你在质疑我吗？啊！我是四大战神真君之首，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
“我是神君。”
“你！”
颜月语速平稳，态度温和，却字字铿锵，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透着不容置喙的硬气，竟让明熙一时无言以对。
羽丝极速震颤，好似对面气得发抖的模样。
明熙怎么也想不到，两百年前任劳任怨，随便一牵鼻子就跟着走的年轻神君，如今会这般立场严明。
“那你到底想干嘛，来找我兴师问罪吗？啊？！”
明熙还抱着一丝侥幸，赌颜月的性子依然耳软心活，不会咄咄逼人。
颜月不经意抬眸瞥了眼花情，悄悄咽了口口水。
若放在以前，他的确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直接把问题交给辞风，自己什么也不管。
但现在不行，他不想让花情看不起。
他凝了凝神，强硬道:“对，没错。你身为真君之首，不可能整整两百年都平定不了冥庭，你必须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明熙沉默一阵，忽然阴笑，“我故意的啊，为了逼花听眠出来，把他和生死簿一网打尽。”
颜月看向花听眠，见他双手紧紧捏着玉笛，凤目低垂，眼神里掺杂着愤怒，和颜月读不懂的无奈。
颜月继续与明熙周旋。
“谁让你这么做的，辞风仙师吗。”
“非也，是我自作主张，如何，你要罚我吗？”
明熙这话，似在要挟，他笃定颜月不敢轻易罚一个战功累累的资深战神。
颜月深深叹了口气，“罚不罚你自然得由三位仙师决断，我现在要告诉你，因为你纵容恶鬼，轮回渡已经失去了秩序，在仙门百家看来，天庭管控下的冥庭，还不如花听眠在时更有纪律，简直……丢尽了天庭颜面。”
明熙没有再说话，众人也看不到他现在是何神态，有何感想。
只能听到引音羽那一头来回不断的呼啸风声。
颜月扶了扶额，满眼心累感，但不得不强撑着继续说，“我找到冥神了，跟他一起回来的，两百年前的误会已经解开，我们现在需要同心协力解决轮回渡的麻烦，你在哪儿，我们去找你。”
风继续吹了会儿，须臾，明熙用沉甸甸的语调回答出几个字:“地府，地心山。”
“好，你在地府等我们，最迟明晚，我们就到。”
颜月掐断通话，视线扫过花情，花听眠，和杜兰，神情凝重。
“大家认为，明大哥说的，有几分可信？”
花听眠身子往后倾倒靠上墙壁，怀抱玉笛翘起二郎腿，目光望着油灯灯芯，瞳孔中映出跳动焰火。
“八分。”
他回答简单明了，却不多解释。
杜兰起身将恶鬼从乾坤袋中放出来。
一团黑烟在地面上渐渐消散，露出一只身着银白盔甲的黑皮鬼。
黑鬼感受到花听眠身上强大的鬼气，半点不敢放肆，跪在地上埋着头瑟瑟发抖。
杜兰重新坐下，身姿端正，面容和蔼可亲。
花听眠看着黑鬼冷冷皱眉，“是你。”
黑鬼把头埋得更深，一个字不敢回答。
花听眠冲颜月挑眉，解释道:“是两百一十几年前，我让冥舟从痴梦泽里捞出来的恶鬼，身负上万条人命，本来打算亲自监督他消除业障，但那会儿我被青青缠得不行，没多余功夫管他，就把他关在地府了。”
杜兰忽然开口，有意无意引导问话，“你是怎么离开地府的。”
恶鬼回答:“是无嫦，她放走了冥神大人关押在地府里的恶鬼，十六年后被游星大人发现，她便连夜召回一批恶鬼藏在地心山，待冥神大人闭关时，又偷偷将我们放出来作乱。”
杜兰:“再后来呢，明熙真君接管冥庭后，他没抓你们回去，对吗？”
“是的，天庭不仅不管我们这些已经跑出来的鬼，还故意放出更多，扬言要逼冥神大人现身。”
杜兰问完，目光对上颜月，神色从容而自信，语气笃定道:“只有三分可信。”
花听眠眉心越蹙越紧。
颜月:“何出此言？”
杜兰:“回禀神君，一则，冥神大人说过，他闭关前曾囚禁无嫦，那是何人将无嫦放出？又是何人为她提供强大鬼力，明熙真君在冥庭这么久，难道从未发现无嫦背后有神秘控主吗？二则，明熙真君不是冥神大人的对手，你又在修复形魄，逼他出来，对天庭百害而无一利，目的不合理。”
她转眸看向花听眠，目光温柔却充满锐气，“冥神大人其实心中也有所怀疑吧，无嫦背后的控主，就是明熙真君，因为他们所行之事，一模一样。”
颜月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但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毕竟已经遭到了莫夕的背叛，若再来一个明熙，实在难以接受。
颜月:“虽然合理，但也只是没有证据的揣测，先不要妄下定论。”
杜兰颔首，“是，神君。”
颜月:“明大哥说他在地心山……地心山……就是无嫦藏匿恶鬼的地方。”
花听眠:“那是一处死气沉沉的地下谷崖，灵力少得可怜，我都不屑看那儿一眼。”
颜月:“越不起眼的角落，越容易滋生罪恶，歇一晚，明早就出发，对了。”
他话锋一转，扭头看向跪趴在地上的黑鬼，质问道:“冥神捞你出来，是让你偿还业障的，你跑来纠缠孔小姐做什么？”
黑鬼肩膀颤了颤，声音里隐忍着浓浓怨气，“我本是大昭国从无败绩的猛将，我奋勇杀敌，为大昭百姓换来了几十年安稳。”
“那战场上的一万多条人命，死后是罪孽，生前却是累累战功，但其实，这一切皆是拜军师所赐！”
“军师运筹帷幄，挥一挥羽扇，便可催令千军万马取敌军首级！血沾在我们手上，他却干干净净！他因为开仓放粮，拯救了许多即将饿死的灾民，死后投胎，第一世是大昭首富，第二世是太师府嫡小姐，一世比一世尊贵，而我呢，我只是按照他的命令去厮杀，为何我就要被冥舟丢进痴梦泽里承受泽水熬魂之苦！这不公平，不公平！”
黑鬼激动的声音落下，屋内悄然间压抑起来。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悄悄偏向黑鬼，对天神坛这种不通人性的判定感到无法认同，却又无法违背，无法改变。
若不是花听眠将他捞出来，一代忠心耿耿，保护了身后无数疆土与子民的伟大名将，可能就此沦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众人沉默许久，还是花情最先打破肃杀氛围。
他拿过杜兰放在桌上的乾坤袋将黑鬼收进去，举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都干嘛呢，一个个家里死了人似的表情。”
他把乾坤袋抛给杜兰，打了个哈欠，语气里漫起倦意:“呼哈哈，你们商量完了吗，我困了。”
颜月目送花听眠与杜兰离开，在他关上门后，杜兰跟着花听眠走了几步，压着嗓音小声说:“花大哥，随我来。”
花听眠并不诧异，回头谨慎地看了眼颜月房间，确认颜月没有察觉，才快步跟上杜兰。
二人站在林立假山下，隐在月色阴影中，伫立相谈许久。
另一边，颜月坐在床边按揉眉心，身影里透出十二分苦恼，叹息声不止。
花情自顾自脱了鞋和外衣，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之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颜月微微惊颤，反应过来后，不动生色将身体靠他更近，让他下巴能放得更稳。
“小花，你说，明大哥会不会也和花面仙有关？”
花情一副软糯模样，眼角挂着倦泪，眼眸逐渐失去力气，半睁半眯，“别瞎想了，快睡吧。”
颜月又忍不住叹息，手指不自觉轻轻搅弄引音羽的穗子，“希望是我想多了，等解决完冥庭的事情，我就要带施大哥和宫大哥着手追踪花面仙，莫夕，和兰悟。”
花情忽然没了声音，颜月却能感觉他压在肩膀上的下颌轻微颤了几颤。
“小花？”
“颜月，你就不怕，那两位真君也有秘密瞒着你。”
花情语气莫名有些低沉，令颜月不禁愣了一瞬。
但他没放在心上，冁然一笑，安慰道:“不会的啦，宫古真君出身寻仙榭，向来把寻仙榭的利益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断不会做出有损门派颜面的错事，至于施淮真君，他是唯一一个与我同时期成仙的战神，仙龄不过两百年，不会有什么秘密的。”
这话看似是在向花情解释，其实是颜月下意识里的自我安慰。
花情离开颜月肩膀，躺下用被子裹住自己，再也没说什么。
颜月总觉得他奇奇怪怪，却又说不上原因，不过，他相信花情就算隐瞒了什么，断也不是为了害他。
他在花情身边躺好，盖上另一床被褥，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花情。
暮色幽静，颜月累了一晚睡得极深，子时钟声响起，大昭京都上空惊飞一连串夜蝠。
房间内，花情背对颜月，两只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睁着，两眼空洞无神。
一团水球忽然凭空出现在花情面前，扭动着幻化成水娃娃模样。
“咕噜！”
花情这才稍稍回过些神，从被窝里伸出食指抵在唇边，低声说:“嘘，他睡了，小声点儿 ”
关关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发出两个声调，“咕～噜～”
花情:“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很好，你不用再来跟我汇报，全权听他指挥就行。”
关关脑袋一歪，“咕噜咕噜？”
花情微微侧眸向身后瞥，目光隔空落在颜月睡颜之上，略显迟疑，“我，当然要去亲眼见证，但现在还脱不开身，再等等吧。”
“咕噜。”
“好了，快回去，别被发现破绽。”
“咕噜！”
水娃娃一闪消失，了无痕迹，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