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点都不想你奶奶啊。”
温煦才出了休息室的门，就听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走廊里传来。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望去，入目是两道鲜亮的身影，右侧立着一抹粉色倩影，搀扶着一位穿着绛紫色袄裙的老人。
“奶奶。”
老人遥遥望着温煦，浑白的双目短短的功夫就染上了几缕红血丝，她一手撑着红木拐杖，在温慧绮的搀扶下走到温煦身边，微微抬头问道：“去哪儿？”
在旁边站着的李北一就要打开那间办公室的门的时候，温煦出声制止：“这边。”
李北一看着温煦的动作，收回手，看向乐康，见乐康无声说着准备茶水，李北一才又转身离开。
温煦打开阴面常年不曾被人光顾的会客室，退后一步，让了奶奶和大姐先进，跟在身后的海旭在门口停下，对上温煦的目光，小声道：“我们就不进去了，小心说话，别气着人。”
温煦轻轻点头，进去后，门就被佟海旭自外关上。
温老太太进了门，收回了被温慧绮搀扶的手臂，直到温煦走到和温慧绮并行的位置后，双目陡然变得凌厉看向两人开口说道：“跪下！”
温煦未作他想，掀袍跪下后，发现温慧绮也随着跪了下来，他侧头看了眼阿姐，扭头去看祖母，那许久不曾严肃过的祖母在多年后，又一次叫温煦后怕起来。
“你以为我只叫你跪？”温老太俯视着温煦，双手撑在拐杖上，左右看看这模样出众的姐弟，总是能透过他们看到年轻时的儿子与儿媳。
她轻缓的叹了口气，空气都停滞的室内响起了她的声音：“你们从一个娘胎出来的，怎么就能搞到今日这般田地。”
“活像是禹芳和她大哥。”
“结果到死都没把兄妹之间的结解开。”温老太太摇着头，看着温煦上头的虚无说：“我不明白，这个钱，怎么就能将亲情血脉给斩断。”
她注视着跪的笔直的两人，缓缓道：“瞧着你们今日这样子，和小时候多像啊，这一眨眼啊，就都成大人了。”
“小时候都知道你护着我我护着你的，怎么如今长大了，倒还成了孬种了？”
温老太太抬起头，看着墙壁上的西洋画，像是怀念，像是追忆般的说起：“还没有你们两个的时候，你们父亲要去外地找一位师傅，那外国人和现在一样的猖狂。回来的路上他被人暗算受了伤，若不是得了近郊百姓的救治，这一趟，他就躺在家门口起不来了。”
说到这里，温老太太的情绪逐渐升起，喉间带着哽咽冲两人大声说道：“为什么咱们温家自你们幼时就照拂这城中百姓，那是救了咱们命的恩人，那是用自己儿子的命顶了我儿子命的大恩人，他们就是你们父亲的再生父母，也是你们该一辈子敬着顾着的人！”
“不用说什么早就还够了。”温老太太微哑着嗓子说：“楠家落魄的时候，又是这东街百姓好心藏了楠橞楠桥。”
跪着的两人不知何时齐齐垂下了头，温老太太想起来时听到的温煦的近况，她向前迈了一步，盯着温煦开口：“救你父亲的那个村子，叫佟家庄。”
“佟家庄着人将你父亲送至温家后的第二日，那村子就被烧的干干净净。”
“你爹拖着满身的伤在废墟里挖了一天，才在一口缸里找到村子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话落，温煦猛然抬头，悄声道：“海旭哥......”
温老太太清明的双目对上温煦的双眼，突然扬起手里的拐杖朝着温煦后背摔去，嘴上说着：“你现在、竟然还敢做这种卖国求荣的事！”
实木棍棒击打在□□上的沉闷响声，叫温慧绮瞬间起身护住温煦。
“阿姐！”
“阿绮！”
门被人从外打开，佟海旭和温煦的声音一同响起，温老太太见海旭也不能将温慧绮拽开，下了狠心继续抡着拐杖，打一下说一句：“温家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倭寇来了先将国民推出去，再将北平推出去！”
“那接下来，日本人要占领中国你也要帮他们是不是？！”
温老太太自是清楚温慧绮的身体，后三下她收了力气，却也打的不轻，歪了角度，既能打到温煦也能打到温慧绮，不偏不倚刚刚好，温老太太甚是满意的收回了拐杖。
拐杖重新拄在地上的那一刻，温慧绮松了力气，斜斜的倒在地上，海旭半跪在地上给了温慧绮靠力，温煦收回视线，抬头望着缩了不少身量的老人开口：“奶奶，这件事与阿姐无关。”
“你们父母不在了，我也没有心力管教你。”温老太太微微低了头，看着温煦说：“长姐如母，你自是做出这等有辱温家的事，她也逃不了干系。”
不等温煦开口反驳，温老太太又说：“你以为你离了温家又是什么？你一人所为，将整个温家都拖了下去。温煦你糊涂啊！！”
说着，温老太太提起拐杖在地上狠狠的敲了两下，看着小心守在外头的那个青年，又将视线掠过地上的几个小辈，不可思议的问道：“你可是执意要给日本人做、做汉奸？”
温煦蹙了下眉垂眸开口解释：“奶奶，我与井上是合作。”
见此，温老太太也不再言语，双目沉沉的盯着他，良久之后，才说：“白费口舌。”
“温煦，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和你说清楚，若是你一日不和日本人划清界限，那你就一日别进温家的门！若是我死了也没看到你重新做人，那你，这辈子，都不是我温家的人！！”
“奶奶！”
温慧绮抬眸看向温老太太，眼中护着温煦的意思清清楚楚，老太太无视了温慧绮的目光，抬脚错过温煦朝房门外走去，走到了门口，不见身后有人跟上，头也不回的说道：“若是不走，你们也留在这儿，跟着他一起胡闹！”
说完，温老太太横了眼站在门口托着茶盘的李北一，冷哼道：“我就不信这北平，能叫你们这些糊涂蛋翻了天。”
温慧绮和海旭在老太太提醒时便起了身，错过温煦的时候，他抓住了那抹淡粉色的长裙。
“你还有什么事？”温慧绮没有回头，感受到衣摆的拉扯后停下脚步问。
温煦仍旧跪着，轻声道：“阿姐，对不起。”
“若是这一句，以后再不用说了。”温慧绮将裙摆在温煦手中抽出来，淡淡道：“你们定是能将北平捅破天的，奶奶不信，我信。”
“好好做你的事吧，温院长。”温慧绮说完，抬脚离开。
李北一在佟海旭与东家离开后，才转身进了会客室，里头满是一股潮气，久不见人通风，霉味儿铺天盖地的朝人袭来，李北一将茶盘放在地上，走到温煦身边，跪地说道：“少爷，人都走了。”
温煦垂着头，抬手将面中有些歪斜的镜框推正，冲李北一说：“先出去吧。”
“少爷。”李北一皱眉劝解道：“这屋子太湿潮，跪久了对膝盖不好。”
“就一会儿，你出去吧。”
温煦实在坚持，李北一无奈起身，又端了茶盘静悄悄的出了门，颌上门时还留了道门缝。他转身要朝楼梯那边走时，对面的办公室突然开了门，乐康抱着厚厚的一卷地毯走了出来。
两道视线相对，李北一上下扫了一眼乐康，回身将会客室的门彻底关上，朝乐康走了两步问：“怎么收了地毯？”
乐康反手关上门，抱起那一卷说：“少爷吩咐的，想是太热了。”
李北一点了点头，又听乐康问：“老太太和东家呢？”
“走了。”李北一说完，举起手中的茶盘说道：“茶还没上，老太太就怒气冲冲的走了。”说完这一句，李北一凑近乐康小声道：“少爷仍旧在会客室里跪着不起。”
乐康的眉头紧了紧，反问：“你没拦着？”
“我拦了，可少爷坚持。”李北一无法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下去一趟，咱俩一会儿过来守着。”
“算了，别麻烦了，我去，你将这毯子和茶水一道送下去吧。”乐康将毯子靠在李北一身上，直接进了会客室，李北一看着关上的门，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走时，李北一又回头瞧了眼。
一楼的宽敞大厅里人来人往，有看望病人拎着礼来的，也有看完病人空着手走的，还有焦急取药和缴费的。
朝着正门口对着的那通楼梯下头，开着一个大门，垃圾运货基本上都从这个地方走，平日里只有点货的时候这里才会多出几个把守的人。
出了这两扇大门往后院走，紧挨着右边的那矮点儿的角楼是医院的厨房，医生护士，也有些病人的餐食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厨房和医院大楼之间只留了一个一米多宽的小路，平日里也没人放着大路不走走这阴森小路，而这条路，就是上一次李北一拽着乐康问话的那条小路。
医院的垃圾在厨房那座楼和后院大门相接的位置，李北一出了济仁大楼却没有朝着目标位置走去，他抱着手里的一卷地毯，朝着厨房与大楼之间那条小路走去。
啾啾......啾啾......
幼鸟的叫声从小路上传来，李北一甫一转进小路里，就看到了靠墙站着的女人，女人额前留着两指宽的刘海儿，余下头发尽数梳到脑后扎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甩在身侧。
上头穿着桃粉色的外衫，下头穿着同样颜色的裤子，手上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鸟笼，还被遮上了一块黑布。
幼鸟的鸣叫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好久不见啊。”女人开口清脆的冲李北一说：“跟着少爷过的怎么样？”
李北一将手上的地毯竖着靠墙放着，冲对面说：“还不错，是你跟老太太说的？”
女人撇了撇嘴道：“这么蠢的事我能做得出来？”
“叫我出来什么事儿？”李北一左右看了看，垂眸看着地上一层一层的苔藓小声道：“有安排？”
女人淡笑一下，站直身子说：“大部队已经进入了北平，我们随大佐一同驻守北平。来时大佐说，明晚的聚会，他希望能在温老板身边看到你。”
李北一垂下的眼瞳一缩，低低嗯了一声，又听身侧人说：“最近你在温老板身边并不是很受重用。”
闻言，李北一的眉头锁的更厉害，他微微将目光朝小路尽头歪了一眼，看到一抹黑色身影后，心中定了定神，直白开口道：“除了我，这里还有别人。”
女人勾唇看着李北一开口：“当然。”
话落，女人拎起鸟笼逗了两下笼中鸟，缓缓落于身侧，朝李北一说：“我来见你，是为了让你想起你是谁。我回去了，晚了老太太该问了。”
那女人走时是朝着前门走，李北一直至她的身影离开了这条小路，才转身朝着靠近后门的位置跑去。
他的动作十分迅捷，捂着那人的嘴带到小路上压倒后，李北一看着这人面上腾起了疑惑不解。
“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