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遇礼一直以为，钟离正说那些话时不过是气话，因为他知道钟离正都是自愿的，只是对他有气，或者有些误会。当他消气了，误会解除，不再说那些话了，他们的关系和好如初，问题自然都解决了。

然后他只需要再慢慢等钟离正明白，明白他们的关系是更亲密一点的那种。

但原来不是，钟离正是认真的。他认真地认为他是个诈骗犯和强X犯。

凌遇礼捏了捏筷子，又平静地放下了，他努力做出一副闲话的模样，问：“不是没有证据吗？”

钟离正理所当然地说：“没有证据，又不是说你没做过。”

这话像千钧铁锤一样，把他刚刚试图放轻松一点的心情再次重重压下。

有一瞬间，他好像五感尽失，坠落在了宇宙的深渊里。

他僵着身子原地坐着，等整个黑洞的苍凉吸噬他的力量。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什么都不需要，钟离正自己给他定了刑。

钟离正吃着饭，看他不说话，还有些不服气：“干嘛这副表情，我有说错吗？”

凌遇礼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若给你证据你要怎样？让我去坐牢吗？”

钟离正闻言纠结了一下。他也说不上来。他并不想让凌遇礼去坐牢。可是，要不要让凌遇礼去坐牢、跟凌遇礼有没有做过、是两回事。

反正他也没有证据，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凌遇礼看他不说话，忍不住生起气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他想站起来走开一会儿，站了几次没站起来，才发现他居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指间捏着桌沿，压抑着嗓音，极度压抑之后，他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你觉得我是诈骗犯、强X犯，认为我会再诈骗你，再强X你？”

钟离正听他声音不对，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犹豫！”凌遇礼要被他气死了。

钟离正眨眨眼睛。

他这才注意到凌遇礼的表情，好像跟平时严肃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睛里藏的癫狂与怒波，让他脊背蓦地发凉。

他下意识扔下碗筷，蹬着椅子要后退。

凌遇礼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你怕我？”

“没有！”钟离正接连摇头。

他的确不是怕，只是他觉得凌遇礼现在像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品。直觉告诉他，应该适当地先远离。

“那是为什么？”凌遇礼把他抓回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把情绪压了又压，望着钟离正的眼睛沉沉地问他。

钟离正扭动着身子，看着肩膀两边铁一般的胳膊，像是找证据似的，嗫嗫嚅嚅：“你……做过那些事，总、总是不好，说不定……别的……”

凌遇礼这回真要被他气死了。

敢情不管有没有证据，他自己给人定了罪。然后定了一个罪，在他这里判刑是终身连坐的。

他几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钟离正是认真的，他必须要跟他把话说清楚。

他问：“钟离正，你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证据吗？”

钟离正当然知道。因为诈骗他是自愿的，强X是他无意中先开始的。总的来说，就是他笨。

但钟离正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凌遇礼现在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嘲笑他笨。

凌遇礼看了他好半晌，落下手抓着他的胳膊，眼神慢慢恢复温柔：“我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碰瓷。”

钟离正瞪了瞪眼睛，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凌遇礼闭了闭眼。是他的错。因为钟离正不怪他，他就自以为钟离正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没有解释他怎么知道，只是叹了一声：“你是自愿的……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也是故意的呢？”

你不本来就是故意的吗？钟离正的眼神里明显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凌遇礼蓦地笑了一下，忍不住倾身抵着他的额头磨了磨，然后无奈地放开了他。

“先吃饭吧。我跟你说点事。”

钟离正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坐回椅子继续吃饭。凌遇礼不想再吃，却也没有闲着，拿筷子给他夹菜，给他清理鱼刺，把鱼肉剔出来，沾了汤料放到他碗里。

他像日常聊天似的，问钟离正：“你高一有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在放学后去学校西门外的小树林喂一只小橘猫？”

钟离正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凌遇礼专注着筷子尖尖的一小坨鱼眼肉，没有看他，就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家常闲话。

“是啊。”钟离正点头，不知道凌遇礼为什么忽然要扯这个闲话。

他记得那只小橘猫，不知道是谁扔在那里的，流浪猫不像流浪猫，家猫不像家猫，住在松树底下的一个纸箱子里。

钟离正发现它之后，喂了它好一段时间，刚以为跟它打好了关系，结果小橘猫忽然有一天不声不响就跑了。

不过他也没工夫去找，因为——

因为他要养凌遇礼了。

钟离正陡然反应过来，那是在认识凌遇礼之前的事。

“你怎么知道？”

凌遇礼没回答，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把鱼眼肉放在他碗里。“吃。”

然后又拿着筷子挑菜盘里的小个头红辣椒，动作慢条斯理，言语也慢条斯理。

“你一开始老拿着果汁糖喂它。它不吃，还挠你，是不是？”

钟离正愣愣地点头。他没养过猫，不知道小橘猫不吃糖，他只是拿自己喜欢的糖果去喂。小橘猫的确没少挠他。

“是不是有一天，花坛上多了一盒猫罐头？”

“你怎么知道！”钟离正惊悚了，忍不住往身后看了看，好像在看有什么背后灵。

凌遇礼看到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还知道那罐头是喵呜牌的，红色盒子，商标上印了一条银色的鱼。”

钟离正眨眨眼睛，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天去喂小橘猫，看到小橘猫围着花坛边的一个小盒子转来转去，还拿嘴咬，咬得喵呜喵呜的。

他帮小橘猫把那个盒子打开了，小橘猫欢天喜地地伸嘴在那个盒子里舔吃的，他才知道那是个猫罐头。

小橘猫喜欢吃猫罐头。

他把那个猫罐头拍了照，去超市找了同样的罐头，以后都带着罐头去喂小橘猫，小橘猫很快就跟他相好了。

“这你也知道！”太不可思议了！

凌遇礼抬头，看他似乎真的一脸惊疑，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伸手按在他头上搓了搓：“因为那是我买的！”

在钟离正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他缓下嗓音：“我那时候就知道你了。你跟方圆圆是好朋友，你眼里只看得到方圆圆，从来没有注意到我！”

有那么几秒钟，钟离正的大脑是空白的。

他震惊了。

凌遇礼话里的酸意如此明显，就算迟钝如他也听懂了。

他颤颤巍巍地不敢相信：“你……那时候……喜欢我？”

凌遇礼迟疑了一下，差点想要点头。

钟离正心软，他应该要借此博得他的同情，再赢得他的爱情。

但他忽然想起钟离正说的，做过那些事，别的也可能做错事，所以钟离正不信任他。

谁说钟离正笨，他简直太聪明了！

尽管凌遇礼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做过“那些事”，但他还是迟疑一下。最终，他摇了摇头：“那时候……只是注意到了你。”

最初注意到钟离正，是因为后排同学时常提起这个名字。

后排同学人不错，学习也很好，就是有点虚荣，还有一点点势利，但不影响大局，经常和凌遇礼在一起讨论题目。

有时候讨论到僵持时，他会忽然来一句：你说我们学习再好又怎样，将来还不是给钟离正那帮傻瓜打工？

啊，你认识钟离正吗？九班那个富二代，老跟着方圆圆的那个。脑子笨笨的，家里请了好几个家教，考试还是不及格。

但是赖不住人家会投胎啊，生在了个有钱人家，不及格都可以上我们学校，回家就可以继承家业。

私底下时，后排同学提到钟离正，一直都是这样半含酸气半瞧不起的口吻，可是在人前跟别人说起时，又会表现出一副跟钟离正很熟稔的态度。

朱子昱的见面会？找钟离正啊！对，他是挺傲的。这样吧，我帮你去问，我跟他初中同学，他总得卖我点人情。

给，朱子昱的签名，找钟离正拿的。凶啊，是挺凶的。不过跟我还好，这回运气不错，好几张呢。没事，你们记得请我吃顿饭就行。

凌遇礼最初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并没有觉得怎样不太好。只是下次遇到方圆圆时，多瞥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这就是钟离正啊。

的确挺傲的，是有点凶，也挺笨。

没有太多好感。

可是，当在学校外面看到他傻乎乎地拿着果汁糖喂猫，被抓了也不生气，可怜兮兮地求小猫咪别挠他，第二天还又来喂，还说什么不要属狗、要属猫的蠢话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于是下次妹妹生日时，会想着要不上前去试试，问他帮忙要一个签名。

可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妹妹就出事了。

再然后，爸妈也出事了。

那天，他从医院出来，浑浑噩噩地像游魂飘荡，却忽然在满目黑暗中看到了钟离正。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就浮现出了那天傍晚的画面。

橙黄的阳光穿过树林，打在钟离正的身上。钟离正蹲在花坛上，穿着一件橙黄的T恤，通体发亮地喂着一只小橘猫，笑得嘴角扬起。单纯又天真，一点儿都不凶，也不傲。

其实非常乖。

他觉得自己也像那只流浪猫一样，甚至还不如那只流浪猫。他也想在钟离正掌心舔一舔甜甜的果汁糖。他不要吃猫罐头，他想吃钟离正的果汁糖。舔完果汁糖，钟离正还会挠挠他的脖子和头顶。

他想让那只手在他脖子上摸一摸，在他头顶挠一挠。

他无意识地这么想着时，双腿就好像自己生了意识一般，朝那样的钟离正走过去了。

等他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醒过来再爬起来时，看到钟离正惊慌失措地站在他面前。

“你、你你你、你没、没没没、没事吧？”

他忽然就笑了。

“钟离正，振华中学一年级九班，属狗。你今年十五岁，无证驾驶，肇事撞人。”

有一些不知名的情愫，让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眼前的人。

他知道他笨拙，知道他心软，甚至知道他很乖，知道怎样能让他答应他的全部要求。

包括，不要做成一口价成交的买卖。

包括，能让他一直一直赖着。

钟离正，从来没让他失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