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只能闭闭眼，将手灯关起，等眼睛完全适应黑暗才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些细密的反光。

高高低低的，数量确实骇人，可是……

“崔颢，你刚才爬过那个坡头吗？”

“啊？爬过啊。”崔颢不懂吕琚为什么这样问，“不爬过去怎么看那边是什么，怎么了？”

“那个坡头平吗？”吕琚看着那些星子的高度差，冷汗慢慢从脊背渗出来，即使如此，他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

“平啊。那是人工修起来的土坝，上边除了草什么也没——”崔颢也觉察出不对来，他按着额头，“啊——就算是吉娃娃跟大乔治站一起，这高度差也过分了啊。”

说着他将手里的棍儿一扔，拔出了靳修的短刀，迈出一步挡在吕琚面前，“你也回去，跟靳修坐一块儿。”

吕琚没有犹豫，他迅速回到车边，将手电筒卡在花丛上，最大限度地照亮车身，随即钻进驾驶座打开弃车大灯，前方顿时照得亮堂堂。

可惜车头方向不对，若是能照上坡头，他们的优势会更大。

崔颢就站在光芒的正中，棱角分明，手里的刀也金亮，庞大的影子投射在荒废多年的高架桥上，像只哥斯拉。

本来夜晚不点篝火、不开大灯是为了规避丧尸趋光的本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怎么了？”靳修没下车，看不见坡头上的具体情况，打开大灯打狗也不算奢侈，但吕琚刚才略显慌乱的动作令他品出些不对来，“出什么事了？”

吕琚没有坐进去，靳修只能侧歪着身体去看吕琚被照亮一半的脸庞，“吕琚？”

“是感染者。”

吕琚的声音轻轻响起，给四个人判下死刑，“不是狗群，是牵着狗的感染者。”

靳修一愣，他重新坐直身体，顿了几秒才问道，“几个？”

吕琚与崔颢一明一暗，同时与坡头上的众人对峙，不肯移开片刻视线，“不知道。”

“很多。”他道，“刚才我还以为是狗群，但狗不该有那么高，它们的眼睛不该有那么高。”

感染者的恶劣性已经被孙瑞充分地展示过，吕琚不敢想象，在人类与感染者对立的大环境里，身强体壮的感染者撞见几个弱小的人类会怎么做。

但反过来吕琚是知道的。若是一群人类遇上几个弱小的感染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可感染者的思维方式和人类不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但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群坡头上的动物可以随时威胁到他们四人的生命安全。

‘汪！汪汪！嗷呜——’

零星的狗叫又响起来了，吕琚看见坡头上有一高一低两双眼睛开始往下走，狗叫声也越来越近。

能听见对面传来的脚步声了，猎犬的粗喘也愈发明显，一只肌肉虬实的狼狗率先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它的耳朵直立，嘴边的粉肉外翻，口涎丝丝缕缕往下滴。

凶得很。

那狗还想再叫，却被主人轻轻按住头，“嘘嘘。”

声音轻细，是个女孩。

来人往前走了几步，彻底站在可见的范围内，的确是个女孩。

十岁大小的样子，白色的连衣小裙子下是浅蓝的小脚裤，她挎着帆布的淡黄背包，两条小辫子梳得精致，头上还别了朵橙黄的野花。

像误入剧场的局外人，童话小镇的穿着，绝不是末世的画风。

小女孩看看吕琚，又看看崔颢，最后将目光投向吕琚，“你好，我来找人。”

找人？

不得不说，小女孩的外形确实可以降低人的防备心，但她手中的狼犬又能冲淡这份懈怠，令人正视起她的身份——一个感染者。

“找人？”靳修透过玻璃打量她，“我们不认识你。”

小女孩歪歪头，目光穿过昏暗与靳修对视，她的眼球又大又亮，带着种懵懂的冷意，“我也不认识你们。”

她摸了摸手里牵着的狗，重新看向吕琚，接着道，“我来找人。”

“找谁？”崔颢应答她的话，将刀入鞘，一步步走过来挡在车头，和吕琚站在一条线上，“只说找人找人，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找谁。”

小女孩抿抿唇，“找我们的同伴。”

同伴？吕琚与崔颢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骇，吕琚这时才开口询问，“你要找感染者？”

是找感染者，还是……制造感染者？

那一瞬间，吕琚将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个遍，甚至想了一遍他们几个人除了靳修还有谁能变成感染者。

“不算。”小女孩摇摇头，“不是找感染者，但找的人是感染者。”

“我们这里可没有感染者，”崔颢一口回绝，“小姑娘，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吕琚的余光扫过崔颢，又微微歪头看向不发一言的小老头。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四个人中，靳修和他不是感染者。

但从相处的时间里，崔颢头脑灵光，跟感染者的特征根本对不上，是感染者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是闷讷的小老头有些嫌疑。

“可是嘘嘘说，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小女孩抖抖狗绳，狼犬解除了束缚，立刻摇着尾巴冲吕琚吠叫起来。

“草！”

崔颢一声暗骂，立马迈出一步拿过吕琚手里的树条，冲着狗甩了两下，色厉内茬道，“干嘛？找抽？”

这边吕琚和崔颢吓得皮都紧了，那边的小女孩却看着踏步不前的狼犬疑惑歪头，她微微弯腰，伸手拍拍狼犬的背，“嘘嘘，你怎么不找人去？”

狼犬并没有听话地上前，像是顾忌着什么似的，只敢在原地狂吠，不敢上前一步。

小女孩有些迷茫，她回过头，朝着坡头开了口，“爸爸。”

爸爸？崔颢吕琚又对视一眼，对事情的发展有些摸不着头脑。

声音不大，就是平常谈话的语气，吕琚完全听不到对方的回应，但小女孩却接收到了对面的信息。

她重新看向吕琚和崔颢，“我们找李知节。”

“我们这儿没有荔枝节，龙眼儿节也没有。”崔颢甩动着手里的枝条，朝着坡头吆喝了一声，“喂，要不到别处看看讷？”

崔颢也听不见对面说什么，只叉着腰跟小女孩谈判。

“妹儿，你看，我呢，姓崔，他呢，姓吕，额就算吕跟李读音很像，那人家也是俩字儿，你找的人仨字儿讷，车里的也是俩字儿，没有你找的人呐。”

小女孩不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们，一双眼睛逐渐变得莹亮，有种不肯罢休的意味。

吕琚若有所思，在崔颢耍嘴皮子的空隙里回头，透过车窗看向后座缩在阴暗里的小老头，“伯伯，你是姓李么？”

小老头没有回话，崔颢也不再出声，蓄势待发地站在吕琚身前与小女孩对峙，防止她突然暴起。

“伯伯，”吕琚又叫他，温声细语，一如昨日。不带丝毫的逼迫与排斥，似乎只在街道上相遇，随口问起对方的姓名，“你认识他们吗？”

小老头蠕动了几下，吕琚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于是在毫无防备的等待里，吕琚猝不及防地和后座亮起的一双淡绿色眼眸对视，惊得他瞳孔摇动，身体微微瑟缩。

小老头很快便低下头去，似是耻于见人，他枯槁的双手攥紧吕琚的外套，抱紧了怀里所剩不多的桃子，许久，才闷闷道，“是姓李，李知节。”

“瞧。”小女孩听到这里，眼中的莹亮褪去，可爱地抿着唇笑，“我就说他在这里，我们没有找错。”

“淦。”崔颢轻声道，“还真有啊，小老头竟然是感染者，这窝囊劲儿，真看不出来啊。”

“搞了半天，就算你不救他，他也死不了。”崔颢跟吕琚咬耳朵，“照他这样被一群人找来找去的，肯定地位不低，说不定贼厉害，那丧尸潮根本就是洒洒水啦。”

吕琚轻轻捅了崔颢一下，“人家能听见。”

崔颢捂着腰尬笑找补，“伯伯，我就说您不一般，就单瞅那手劲儿，那就不是一般人呐。”

“人嘛，总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瞧我们，”崔颢呵呵拍车头，“这不就是有眼不识泰山，看走了眼嘛。”

末了又颠颠地回过头来询问李知节，“伯伯，你看你这家里边人，大晚上都要牵条狗找你，你这地位多高啊，人跑这么远都能找上门来，你，你跟人家走呗？”

“我……我想……”李知节结结巴巴地，老人的窘迫和无措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心生不忍。

当然，这份不忍仅限于吕琚一人。

崔颢不为所动，靳修也坐在副驾驶上置若罔闻。他抬起漠然的双眸，透过后视镜看着小老头，声音冷冰冰地，带着驱逐的尖刺，“我们不是一路人。”

“人类和感染者永远不可能和谐共处。”靳修斩钉截铁，他再次重复，像是特地说给谁听，“我们不是一路人。”

吕琚扶在车窗的手微微用力，就算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不能留下小老头，他也无法留下小老头。

“我想……”李知节讷讷开口了，他用绿色的眼睛看着吕琚，带着小心翼翼轻声道，“这个桃子……”

“桃子？不就是桃子嘛，你全带走，全带走。”崔颢简直要笑出来，他捅捅吕琚，示意他赶紧答应下来。

要是几颗桃子就能送走这座大佛，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李知节却旁若无人，只盯着吕琚一人瞧，似乎别人说了都不算，他只听吕琚的话。

吕琚与李知节对视，他看着那两颗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眼球，察觉到白日里的平易近人的老者就像一层泡沫般远去，此刻的小老头令他本能地产生畏惧。

不是他自身的偏见，而是小老头周围的气势改变了。

被李知节盯得久了，甚至能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种窒息感萦绕四周，淡淡地，却不容忽视。

吕琚蓦地意会到吕珠对感染者下的定义，跟感染者同处一厢就像与蛇为伍。

人类看不懂蛇的表情，理解不了蛇的动作，也无法反抗蛇的血盆大口与毒液。

感染者就像蛇类一样不可捉摸且易变，他们是冷血动物。

“你想带走吗？”吕琚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他硬着头皮与小老头对视，不肯表现出任何弱势，他笑道，“喜欢的话，就带走吧。”

李知节歪头，跟小女孩如出一辙，吕琚心中一跳，意识到这个动作里动物的气味有多强。

小老头的逼视感淡去，和蔼重新在他身上溢出来，他笑着道，“那就谢谢你了。”

“不用。”吕琚亲眼目睹李知节的变化，心中再次将感染者这一物种往上举了点，“你喜欢就好。”

李知节推开车门，他怀中的外套包裹着桃子，没有任何移位。吕琚觉得他就像只经年老龟，一旦咬上了喜欢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小女孩给狼犬扣上绳索，等着李知节绕过车头走近，便立刻要转身离开

吕琚见状赶紧叫住她，“小妹妹，那些狗是你们的吗？”

“什么狗？”小女孩回头，“你这个哥哥，长得这样好看，怎么还骂人呢？”

骂……

吕琚一愣，然后意识到小女孩说的是现在站在坡头上的感染者，这可真是冤枉。

“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刚才追他的，”吕琚连忙解释，他拍拍崔颢做示意，“追他的那群狗，是你们养的吗？”

“哦，那个呀，那个确实是狗。”小女孩点点头，“但我们的狗不随便咬人的，是因为他身上有李知节，不关我们的事。”

崔颢：……这话怎么说得李知节跟个玩意儿似的？别扭。

他面上不显，也跟着吕琚问起他最担心的事，“那你们的狗找到小老……啊不，李知节，还会追着我们不放吗？”

小女孩用奇怪的眼神瞧崔颢一眼，似有些不理解，“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李知节都没有了，它们干嘛还要追你们？你们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崔颢：……啊对对对。

“对，对。”崔颢笑着附和，“那就好那就好，我们确实是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儿，不值得你们多看一眼，你慢走，慢走~”

小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小老头跟在她身后，也渐渐没了踪迹。

吕琚始终抬头仰望着数百米外的坡头，那里的星子一双双灭下，重新回归黑暗。

崔颢也不曾松懈地盯着看，黑暗降临后也不肯移开视线，直到十几分钟后才放松了肌肉，把后腰硌得生疼的短刀抽出来拍在车头上。

“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啊。”他靠着车，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吓死了，我一脑门儿的汗。”

他有些想不通，轻嘶一声，对吕琚道，“这以前出任务一个都见不着，那感染者跟海里的王八似的，怎么也不冒头。这两天什么运气，跟捅了感染者的老巢似的。”

“哎哟，吓死我了。”崔颢拍拍胸口，“还好是找人的，这要是杀人的，咱这几个都不够他们塞牙缝儿的。还是一个都见不着好，这猛地出来一群，魂儿都要废了。”

说了半天都不见吕琚回应，他转头去看吕琚的表情，轻轻撞撞他，“咋了？抑郁了？”

吕琚被他撞得一歪，“没什么，就是有点惊讶。”

他重新站好，靠在后车门上，与崔颢隔出一个靳修，“那个伯伯看起来年纪那么大，竟然也是感染者。”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崔颢道，“感染者哪有年龄之分，你看那小丫头那么大点，感染者的味儿简直由内而外，估计两三岁就是感染者了。”

“再说那小老头，别看他外表七老八十的，一百米说不定跑得比你都快。”他的手指轻叩车皮，笃笃作响，“别瞎想，感染者其实跟人类一样，毕竟他们曾经也是人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