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篝火旺起来了，白色天花板将光线反射，房间内逐渐变得隐隐绰绰。
崔颢捂着脑门坐回来，“卧槽，你有病吧，都伸手打了，怎么还张嘴骂呢？”
张一飞在地上躺了一晚上，此刻浑身冰凉，不仅喉咙沙哑有了鼻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心中明白，这是着凉了。
但那都不重要，她倒是还要感谢这一场乌龙，让她有了谈判的砝码。
她的眼神飘忽，“你们刚才说……要逃跑？”
崔颢和吕琚对视一眼，暗骂道，“草，大意了。”
“妹子，你们得讲公道啊。”崔颢连忙压低声音找补，“惹上陶虔是你们的事，你们是一个队伍，但我们不是啊。我们就是个局外人，又老又弱又残的，帮不上什么忙。”
何止是局外人啊，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真上去了那就是个死。
但这话崔颢也不敢当面说，要是张一飞也是个神经病，叽里呱啦嚎一嗓子，今晚这混乱的战局他们就不进也得进了。
“你看，你诽谤吕琚的事我们不追究，我们要跑的事你也当没看见，就当从来没见过我们，你们继续立你们的大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不行。”张一飞轻声拒绝。
虽然没什么意外，但崔颢还是有些烦躁地挠头，“不是你怎么回事，我们哪跟你有仇啊？你就非要跟我们鱼死网破？”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陶虔？”张一飞把自己的腿摆正，双手揉捏促进血液循环恢复，并没有崔颢想象的歇斯底里，反而冷静又谨慎。
她道，“韩梦坤追了陶虔那么久都不知道他百步穿杨，你是怎么知道的？”
猝不及防转移的话题让崔颢一愣，“啊，这个，我是——”
“别说你曾经领教过，如果他真的那么厉害，你怎么可能逃脱？”
张一飞打断他，黑暗中的眼眸凌厉而敏锐，一针见血地指出破绽，甚至表示了她的不信任，就差直接指着崔颢的鼻头问，你跟陶虔什么关系？
是这么个道理，吕琚也早就有疑问，崔颢的信息确实前卫，但靳修从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便以为是自己这两天精神紧绷，草木皆兵了。
现在张一飞也指出这一点，吕琚不由得重新泛起嘀咕，之前还能用信息面广来搪塞过去，但陶虔这件事确实没法摘。
他自己也说了，陶虔只劫道，很少直接杀人，那就是说，陶虔会弹弓这件事其实本身就没有多少人知晓，因为陶虔根本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那么问题就来了。
吕琚和张一飞同时看着崔颢，昏暗中，崔颢低着头一言不发，吕琚心中猛然一咯噔，不可抑制地生出远离的心思，却不敢表现出分毫。
一声冗长的哀叹声响起，崔颢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这事说来话长，其实吧，这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你那个朋友……”
“对。”话一出口，崔颢干脆破罐破摔，“他是个感染者。”
“呵。”
张一飞发出声冷笑，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你竟然和感染者做朋友。”
“我当时不知道他是感染者！”崔颢也急眼了，“我也是上当受骗好吗？”
“上当受骗？”张一飞满是嘲讽，“你不会现在还和他联系呢吧？”
“联系不了。”崔颢没好气地怼回去，“他死了。”
空气有一瞬的沉默，崔颢的心情也不怎么样，全然没了耐心，“问也问完了，能不能闭嘴当瞎子？”
他恶狠狠地，大有一种你不同意我就重新把你绑起来丢进去，要死大家一起死的意味。
张一飞自然也知晓先礼后兵，权衡利弊后，她提出了个令人吃惊的请求，“我也想和你们一起走。”
崔颢傻眼了，“啊？”
“带我一起走，”张一飞又道，“我和你们一起逃。”
什么情况？反水了？
吕琚和崔颢面面相觑，事情发展完全超过预期，他们俩此刻有些懵了。
“啊，你，不是，我，不对。”崔颢抬起手，示意让他捋一捋，过了几秒后，他重新抬起头，“那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兜来兜去的，浪费小爷时间！”
“趁着韩梦坤他们在下边死斗，你跟我们逃跑？”崔颢嗤嗤笑起来，“那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击杀感染者的奖励是高。”张一飞却不反驳，只是轻声道，“可那也得有命拿才行。”
她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按在地上的手攥紧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多的恨，进入搜援队不过是因为这里的拿得更多。”
“他们与感染者有过节，铁了心要送死，可我只是想活下去，我这条命虽然破破烂烂，但我也想活下去。”
不对。
吕琚在心里摇头，本质上应该是一样的，想活下去的心其实是一样的，只是……
他看向碎裂的窗户，“他们不知道陶虔是个硬茬子。”
他们不知道这一场必输无疑，他们只以为自己占领了高地，如果知晓一切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这样莽撞地展开这场自杀式的斗争。
“就算知道也晚了。”崔颢立马开口打消了吕琚的顾虑，“他们知道了还能跑出去不成？我跟你说，感染者记仇得很，陶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的。”
“说得对。”
窗口便突兀传来两声拍掌，令众人霎时寒毛直立。
吕琚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有一人缓缓走到窗口中央，根本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背对着底部的火光，影子拉得很长，在天花板上扭曲折叠，“你们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吕琚离得最近，他微微仰头看着陶虔，看不清楚面庞，只觉得他力量迫人。
陶虔扫过一屋四人，最后若有所觉地低头与吕琚对视，那一瞬，莹绿的瞳孔扩张，近在咫尺的虹膜变化令吕琚避其锋芒，立刻低下头去。
“草。”
崔颢脏话落下，外边噔噔噔上楼的动静便立马到了眼前，门被恭敬地敲了三下，陶虔才懒洋洋地让人进来。
站在那里的人无比眼熟，个个低眉垂眼，鼻青脸肿，都是被崔颢打过的人。
他们站在门口不敢言语，也不敢做出任何动作，陶虔活动了几下脖子，“愣着干什么，还得我求着你们吗？”
犹如惊弓之鸟，他们完全没有劫道时的嚣张，连观察周围人的反应都不敢，硬着脑袋就往里闯，全程大气不敢出，七手八脚就要把崔颢控制起来。
他们仿佛怕极了陶虔，陶虔却好似早已经习以为常，他双手插兜，缓缓迈步走向窗台，直到边缘处也不停，一脚迈空，整个人从二楼掉了下去。
目睹全程的吕琚眼眸瞪大，陶虔踩空的那一脚，他的心里也错漏一拍。
这可是二楼，下面的大厅更是有六米的装潢，硬质地面，毫无缓冲，正常人不死也得要半条命，可感染者却像下了一个台阶，简单而平常。
吕琚没有反抗，他被按倒在地，脸颊嵌在碎玻璃上才回神，他好像明白人类为什么会怕感染者了。
不过十分钟，悄无声息中，战局出现了完全的反转。
刚才陶虔伙伴被圈禁的地方换了人，吕琚被人压着和张一飞背对背绑在一块扔在篝火圈内，与他们相比，韩梦坤他们的样子要更狼狈。
靳修依然不省人事，被崔颢打过的人没一个敢下黑手，但他被揪下来时，受伤最重的猎枪少年直接给了他一脚，此刻崔颢痛苦地窝在地上，背上还驮着一个靳修。
陶虔果然毫发无伤，他坐在大厅正前方的台阶上数石子，那些劫道的人远远地站在一边，领头的那个中年人坐在他们前方，眼底青黑，面容憔悴。
他叫住还要接着动手的猎枪少年，目光没有往陶虔这边偏离一点，“陶诚，回来。”
猎枪少年甩着断了的手臂回头，他从陶虔的身边路过，一脚踢飞了他的石子。
“陶诚！”中年人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猛地站起来，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陶虔，严厉道，“跟你哥哥道歉！”
陶虔也维持着数石子的动作抬起头，冰冷的眸子中毫无情绪，他静静地看着陶诚，似乎也在等一个道歉。
陶诚却顶着一脸乌青冷笑，“有本事就杀了我呀。”
“陶诚！”中年人大步跨过来，啪地一巴掌打在陶诚脸上，他的眼睛猩红而湿润，浑身颤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命令道，“跟你哥哥道歉。”
陶诚的舌头在嘴巴里顶了顶，波澜不惊地吐出一口血，混着一颗小小的牙。
他倔强地抬头，斜着眼睛瞧中年人，“我，不。”
陶虔垂眸低头，坐在那里思考一瞬，中年人说不通小儿子，便硬着头皮看向大儿子，还未开口，陶虔手掌攥住陶诚踢飞他石子的那只腿一扯，陶诚立时跌坐在地，那只腿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明显是断了。
中年人骤然发出一声悲泣，他连忙跪下来去看陶诚，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哀嚎在地，颤抖着去摸他十几岁孩童的身体。
陶诚倒是硬气，一声不吭。
他汗如雨下，用仅存的完好的手臂撑地，单薄的脊背弓着，额头都是暴起的青筋。
陶虔却似乎犹不满足，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小，那些在韩梦坤口中与感染者同流合污的人此刻却噤如寒蝉，一眼都不敢多看。
中年人也意识到陶虔的意图，他无助地抬头，狼狈地膝行几步抱住陶虔的腿哀求道，“不行，不行，陶虔，陶虔他是你弟弟，他是你亲弟弟呀！”
“你收收手，收收手吧。”他的声音悲怆，后脑勺的白发在篝火映照下闪着金光，璀璨夺目，他的脊背佝偻着，匍匐在自己儿子面前，“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别求他！”陶诚咬着牙，“不管逃到哪里他都能找过来，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还不如像妈妈一样被他杀死。”
“你求他做什么？当初感染的时候你就杀了他，我们就不会过成这个鬼样子。”
陶虔冷漠地看着中年人在他脚边哀恸，有些不解地歪头，“你哭什么？我们是家人呀，我怎么会杀他呢。”
他又看向陶诚，“我怎么会杀你呢？我们是兄弟呀，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呸！”陶诚恨恨地看向陶虔，啐了一口血沫子，“我哥早死了，你不是我哥，你这个怪物！什么家人，我们不过是你手中过家家的玩具，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韩梦坤一只眼睛血流潺潺，他像个疯子一样大笑，“真是精彩纷呈，我就说嘛，感染者怎么会有家人呢？如果你们这样的恶人都能继续幸福美满下去——”
他猛地收敛了笑意，带着恨意的目光要把陶虔切割，“那我们不就成了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