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悠哉悠哉,停停走走,足足十天,才回到淮阳。
这两人一青一白,一飞扬恣意,一淡静文雅,一路吸引了不少目光。
冬日已近,路边街角,房檐屋顶,都积着一层霜白。毕竟已过七年,谢情再回到这里,不由得萌生出物非人亦非之感。
忽的他眼前一亮,拉着贺兰舟道:“来来来!我跟你说这家店的烤红薯特别好吃!你以前那么呆板肯定没吃过,没想到现在还……”
红薯摊后的人直起腰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谢情愣愣的把话说完:“……现在也没开着了……”
摊主热情道:“两位客人要吃红薯吗?来一个吧!刚出炉呢!”
谢情忍不住道:“原来的摊主呢?以前也在这里卖烤红薯的。”
“哦,你说得是那个‘再会小摊’吧?早就没做啦。说来也是不忍,他年前就死啦,和他的……爱人,一块被活活打死的,啧啧啧,真的是不忍心看……”
谢情讶道:“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
摊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这个,我听说,我也只是听说,那个摊主,人不正常,有病,他就是……那个……”
“哪个?”
他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这时邻边摊位的小贩接口道:“他有断袖之癖!”
贺兰舟全身一震。
谢情愕然道:“什么?!”
那人惊奇道:“你不会不知道断袖是什么吧?就是喜欢男人!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这不是有病么?太恶心了……”
谢情忍不住道:“够了!我知道断袖指什么!人死为大,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那人小声骂了一句什么,缩缩头回去了。
两人离开,并肩走在大街上,谢情忍不住扶额,难以置信道:“居然就死了?还是被打死的,他居然是……断袖,假的吧!为什么我以前没看出来,感觉他挺正常的啊……”
贺兰舟嘴唇发白,忽的问道:“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断袖。”
谢情舔舔唇,艰难道:“断袖啊,是挺不正常的……吧?真的会有男人喜欢男人吗?况且,违背天理,违背人伦的感情,岂会有好结果?”
他心里却有个声音道:“会有吧!没准真的会有呢?”
贺兰舟低声道:“天理……人伦……”
谢情道:“没错,尤其是我们道家,本就讲究顺应天理,若是违背了纲理伦常,难免功德有损,道途坎坷,怕是死后也不得安息。”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这事算个小插曲,谢情很快将之抛诸脑后。走到一个地方,贺兰舟忽然察觉到谢情全身一僵。
“怎么了?”
“这个地方……”谢情指着面前的建筑,“和……我们曾经的道观好像。”
那也是一个道观,安静的街市之中,显得不那么显眼。白墙黑瓦,庄重质朴,三步石阶,八根立柱。门上歪歪扭扭三个字“去情观”。
谢情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漆黑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一群嘻嘻哈哈的少年从里面结伴而出,笑声恣意快活,谢情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几年前。
忽然那少年中一人惊喜喊道:“贺先生!”旋即其他少年也叽叽喳喳叫起来,将贺兰舟团团围住。
谢情一下回过神来,转过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贺兰舟。
贺兰舟道:“抱歉,未经你同意如此修葺。”
“无事。”谢情道,“挺好的。”一掸衣摆进入。
贺兰舟讲学的时候颇有些圣贤的遗风,一手持着一本线装册子,一手负后,面带微笑,语调庸和,娓娓道来。谢情坐在最后靠在窗边,手肘搭着窗台,听得直打哈欠,心想若是他来教定然不是这样,定然是小抄纸条满天飞,吵得不可开交。
想着想着不禁笑出声,贺兰舟的视线浅浅的扫视过来,带着温和的暖意。
谢情忙正襟危坐,心里又不禁奇怪道,嘿,我怕他做什么?我和他可是平辈!
想罢又松懈下来,像只慵懒的猫靠在墙边,沐浴阳光,百无聊赖的向窗外看去,这一看便愣住了,有一个十分眼熟的玩意,放置在窗台上。
是个白色的小花盆。
课余,众少年聚在一块,小声愤愤道:“这人是谁?是新来的学生?”
“凭什么他就不用听学?不听也就罢了,上课睡觉,还偷偷发笑,有什么可笑?这不是公然对先生不敬么!”
“罢了,先生都不介意。”
少年们说话声音压得低,一般人都无法听见,可惜谢情耳聪目明,把众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叩了叩桌子,一手托腮:“你们先生没教过你们背后不语人是非么?啧啧啧,看来是学得不好,我等会去给你们先生告状啦!哈哈哈!”
“……”
少年们惊惧交加:“你!你好歹毒!”“我们什么时候语人是非了!你有证据吗?!”“你说了先生也不会信的!”
谢情撑着下巴,手指点在脸颊上,有恃无恐:“哦,你可以试试,看他信谁。”
少年们对视一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想知道?”谢情抬抬下巴,“先告诉我,那花是谁的。”
少年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先生的。”
谢情:“你们知道是谁送的?”
少年们不欲说,却有一个嘴快的少年道:“还能是谁?自然是先生的心上人!”
谢情提了口气,明明人死得不能再死了,却觉得心扑腾扑腾飞快跳起来:“他有心上人?是谁?!不不不!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呗!”
谢情抽了抽眼角。
少年见他不信,道:“且看我给你分析来。你看吧,先生父母俱在,朋友俱全,事业完满,吃穿不愁,名誉广传天下,但是偏偏二十五岁还没有妻子,这是为何?而且听闻许多媒人要为先生搭亲,都被先生婉拒,这是为何?”
谢情摸了摸下巴:“嗯……可能他身缓隐疾?担心事情败露丢了面子?”
少年大怒,一拍桌子:“你放屁!再胡说我揍你了!”
其他少年忙拉住他,道:“不不不!依我们看来,先生必是心有所属。这花美名其曰花,种了几年却还是这个样子,先生依旧日日精心照料,其中必有隐情!”
“种不出来?!当真!”
“千真万确!先生这么尽心照料,就是石头也该开出花开了!可是呢?没动静,你说可气人不气人?!”
“唔……”
“而且你没看见每次先生看着它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跟死了老婆似的!如果有人说这是朋友兄弟送的,你信吗?你信吗?我肯定不信!”
“唔……”
谢情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喂喂!”
谢情回过神:“啊?”
“该你说了,你什么人?!”
“我?”谢情嘻嘻道,“我是你们先生的师兄!早比他入门好几年呢哼哼,当年你们先生被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啧啧,就是我去救的。”
少年们又惊又怒:“你胡说!先生怎么可能被吓得……我看你也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竟敢妄称先生师兄!谎言昭然若揭!”
谢情一愣,想到的确,他现在模样还停在十八岁,贺兰舟却已经线条明晰,轮廓英朗,不禁略感郁闷。不过想想,等几十年后,贺兰舟老成一根干木头,他还是这幅嫩的掐出水的样,啊哈哈赚了赚了。
谢情哼道:“几个混账小子,在你们师叔面前这么大逆不道。且让我考考你们课业。”
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倒真让少年们心犯嘀咕,不知不觉以谢情为首,一听考学寒毛炸起,道:“什么?”
“听我问来。说一人去山中打猎,只带了两支箭,这时遇见两只鬼,一只绿鬼,一只红鬼。绿鬼要一支箭杀死,红鬼要两支箭杀死。请问,你怎么才能杀死两只鬼逃得生天?”
少年们微微静默一瞬。
一人道:“这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杀不死的!”
谢情摆摆手:“不对不对!既然这么问就必然有办法,你不合格。”
“要我看,红鬼比绿鬼厉害,还是杀死红鬼,没准可以活下来呢!”
谢情道:“大错特错!大错特错!你竟然叫凡人对付厉鬼,侥幸心太重,思想不可取!”
“那就先杀死绿鬼,把箭拔出来,再两箭杀死红鬼!”
谢情兴奋地跳上桌子,指点评价道:“好好好!这个想法可以!”
被他表扬的少年扬扬下巴,莫名生出一股自豪感。
“这样也行?那不如直接一箭双雕好了!射个对穿!”
“我看这个考题本就有问题!猎人去山中打猎怎么会只带两支箭?鬼怎会有红绿分法?除了射箭,也有许多其他方法可以杀死,符篆,火烧,抽魂,不都是好办法吗?”
谢情抚掌:“好好好,都说的好,还没有被贺兰舟那不懂变通的闷葫芦毒害!继续说!还不够!”
少年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间,犹如鸭子被掐了脖子,全场静默,谢情若有所觉地转过头,只见一双干净白靴走进门来,一路往上,贺兰舟瞧着他,目光中不无惊诧,但更多是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少年们一通乱咳,看了看谢情,似乎是在说自行保重吧,一个接一个的行礼,逃出门去了。
谢情悻悻从桌上跳下来,细竹箪子上赫然两个脏鞋印,忙胡乱擦了擦,心虚的笑笑。
贺兰舟过去抱起花盆,侧脸对他,忍着笑意,道:
“下不为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