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万苍之言,雾凇声色俱厉道:“你就为了这点小事拦我。”
“属下愚笨,有些事不知如何处理。”
“从前如何处理今后便如何处理。”她面色彻底冷下来,“怎么,离了乌山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不敢。”万苍咬着牙垂头认错,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再清楚不过,少在我面前耍些小聪明。我能让你坐到副主的位子,也能让你滚下去。”
她态度强硬,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下楼出了门追赶陈述二人前去。
行至桥边遇着江余庆与一位道人抱着包裹回庙,雾凇不做声响上前接过她拿着的东西。
江余庆身上一轻吓了一跳,回头瞧见她又放下心来。
“雾姑娘怎么在这儿?”
“我们与陈述要去庙上拜一拜,我有事耽搁了一会,遇上你倒是巧了。”
平日见她穿暗色偏多些,江余庆瞧见她一身白衣便也猜到些缘由。
“今后天冷,道长一大早叫我们出来制备些防寒衣物。”
说着,她伸手要去接雾凇拿过去的大包裹,被雾凇笑着避开。
“既是同路,我帮你分担些。”
再推脱反倒不合适,她欣然应允,“那就多谢雾姑娘了。”
“认识这么久,小鱼还是这么生疏的唤我。”
江余庆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指尖无意识蹭了蹭脸上的红斑。
“其实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但这称谓我已经叫习惯了,换做别的反倒有些不趁口。”
“小鱼既把我当朋友,那叫什么都好。”
“嗯!”她重重点头。
这冷清冬季济世庙上虽不热闹,但依然有信徒前来上香,江余庆将东西交给其他人,领着雾凇前去习静道长的住处。
院子里站着等候的陈述两人,雾凇刚要唤人,被突然转过来的陈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并肩而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默默走上前。
习静道长正与一位男子面对面坐着,神情专注而平和,一只手放置在白色棋奁边上撑着,半晌落下一子,口中复述着棋子的位置。
她对面的男人目光停滞在棋盘上空无所视,左手以直角的动作紧贴着棋盘边缘,每一步棋都下得慢吞吞的。
两人一来一回沉浸在棋局中,周围的风吹草动皆充耳不闻。
陈述在旁边看了许久才看出坐着正下棋的男子是盲人。
依凭习静道长复述她的位置,而在脑中想出应对之位并缓慢而精准地与之对弈。
这棋盘没有边缘,他仅仅用手丈量着棋盘一角便能精确地将棋子下到该去的点上。
哪怕是熟能生巧,这人也着实令人赞叹。
直到习静道长看着棋局许久不动,迟迟没能走出一子,最终长长舒出一口气。
“师兄,是你赢了。”
他没什么表情,空空看着眼前道:“还来吗?”
习静道长站起身轻笑,“三局两胜,我都输了还下什么。况且几位小友还等着呢,不下了。”
“你还是不肯随我离开?”
“守庙终生,这是我给师傅的誓言。”她依然那副安然的笑态。
“可是——”
“师兄知道的,我不入世。”
“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又当如何”
他的话未完,却也说完了。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早已练就一颗面对一切都能控制情绪的心。
“我心有数。”习静道长轻答着,语调平静的像是风吹过落叶轻轻下坠。
两人的话点到为止,独留众人茫然。
江余庆有些紧张的上前握住习静道长的胳膊,“道长,发生了什么?”
习静道长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什么。我哪儿也不去,放宽心。”
“那——”
“这是我师兄,道号空寂。”
“空寂道长好。”
他们说话间隙陈述侧眸看向疏尘,这么久了他仍目不斜视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一动不动。
正是他先前做出感兴趣的模样,陈述才陪同他一起在这里一直站着,竟不想他对此如此入迷。
“喜欢这个?”
疏尘堪堪回神,点点头后又迟疑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看了这么久,来试试。”
发声者是依然还坐在那儿的空寂。
疏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棋盘,最后对上陈述认可的目光,走到习静道长原来坐的地方坐着了。
雾凇讶然,“他从没碰过棋盘。”
“只图一乐倒也无妨。”习静道长轻笑着,后半句是对着空寂说的:“我来念棋。”
出乎意料的是,疏尘虽然迟缓的进行每一步,但每一步都下的很稳当。
像是一个久经棋场者每一步都要进行沉稳的思考。
相比空寂道长二十多年的经验来说还是不够。
不出意外,第一局疏尘输了。
但第二局,赢了。
一个从未碰过下棋的人,甚至不清楚棋盘上的规则能做到这种地步,饶是习静道长也不免为之惊叹。
就在第三局中,她很快发现疏尘的不足与破绽。
疏尘的破绽不在于不懂规则,而在于颇为迟钝的灵敏度。
他之所以上局能赢,是在观察空寂前几轮的棋法后知晓了其中技术特点,但并不能走出超出认知以外的走法。
通俗点来说,他在复刻,而非思考。
这一特点证实了习静道长先前对疏尘的猜测,这也让她关于几人的过往与交际犹如一张带有结点的网展现在脑海中。
只一眼,她看见了结局。
天际由厚重的云构成的海没有一丝动静,任风刮过只能撼动人的衣角与发丝。
最后这一局,疏尘输了。
他起身站到陈述边上去,看上去似乎不愿再下。
“很厉害。”陈述笑意盈盈地给他整了整披风。
疏尘眨眨眼,“我吗。”
“嗯。”
“我输了。”
“输赢不是评判的标准。”
像是在迎合陈述的话,空寂道长缓缓起身道:“你这娃娃,倒真是个鬼才。”
说话时他不能像你看着他一样看着你,他的目光太过空洞,以至于叫人感觉到不自在。
习静道长上前一步揽过话,“他不认师,师兄不必开口。”
“嗯。”他拾起右手边地上的木棍,“此番我为你而来,你既不愿随我而去,那么我走了。”
“我送师兄。”
“止步。”
待他拄杖离去之后,习静道长看向雾凇,“是来拜阎君的?”
“是。”
“走吧,我与你们一同前往。”
阎王殿中陈鸿抱着妆匣正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桌上贡品已换新,殿中暂封,唯有他与一位青年道人候在一侧。
十位阎君像黑压压地坐高台,模样个个凶神恶煞,看的人背脊发凉。
表纸火星往升空弥漫,香烟顺着明火袅袅升起,灰屑绷地断掉一节落入炉中。
习静道长候在桌旁,鸣钟击罄而声响缭绕不绝。
罄声悲嘀,钟声肃穆,蒲团之前连站三人。
高举过头,捻香下拜,归于炉中。
双手合十,跪于蒲团大礼三叩首。
寒风呼啸着跌入殿中,拢了拢衣服起身,几人出了大敞着的殿门。
缄默的气氛中额头一凉,雪滴像是冰凉的坠下一粒吻。
疏尘握着短刀柄抬眸看天,“下雪了。”
靡靡飘雪太孱弱,刚碰到点什么就消散不见。
殿中的陈鸿靠近习静道长,指尖攥着扇骨无意识摆弄着,对于想问的话有些羞于启齿。
“听闻道长通晓千百凡尘事,我有些问题想问。”
习静道长轻笑,“你莫不是要问姻缘。”
“是。”他显得有些局促,飘忽不定的神情中刷的一下脸红了,
“若只是水中捞月一场空,你可会后悔?损兵又折将你可会憎恨?”
“不会的!”
“那你还问什么呢。”
一席话说得陈鸿如梦方醒,他也不再问下去了。
雾凇想到什么骤然回身,并不抱希望的问道:“我想向道长打听一个人的行踪。”
习静道长走到疏尘身前,略带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发,旋即对着他与雾凇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尚且爱莫能助,但二十年前我听过一个故事或许你们会感兴趣。”
疏尘疑惑:“什么故事。”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名为代兰亭,后隐姓埋名又换作珺姬”
疏尘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同直直看向习静道长。
“阿娘。”
“夫人的事!?”
寒雪不知事,任风胡乱吹。细细簌簌吹落至二十年前的京城。
城中多权贵,贪图享乐雅集聚会不在少数。
代兰亭误闯宴会得了京城第一美人之虚衔,爱慕者蜂拥而至,却发觉她不过普通人家。
尽管如此,她的美貌仍令求娶者踏破门槛。
代母难产、代父早亡,后母掌家。
后母贪图荣华富贵,悔原婚将其许嫁他人。
原婚事公子名书郡,出身书香世家与代兰亭青梅竹马,无奈何家道中落,为生计外出奔走。
后母心狠施巧计两边欺瞒,书郡知她另选高门不肯相见,代兰亭被困家中闻他丧身天涯。
此前心意未通,此后生生不见。
犹如百尺竿头撒手空,心沉谷底,代兰亭一怒之下火烧楼阁逃出家门。
她极为聪明,若不想现身无人能找到她。
众人依照线索苦寻而无果,日子久了竟也踪迹全无。
北风呼呼阵阵刮,地面的雪没有惊动众人悄然覆了地面薄薄一层。
雾凇凝神思忖。
姬夫人故年之事她后来曾派人查过,但无论代家还是书家皆无一生还,所得之事甚少。
但夫人先前的确是姓代。
这般说来,当年夫人遇事后逃至乌山遇见司炳——北玄前任门主,被他囚禁在山中化名珺姬也对的上。
“不知道长如何知晓此事?”
“十多年前,有位男子曾来到庙中解惑,故而提起此事。”
“难道是他?”
“没错,正是故事中的书公子。”
疏尘突然问道:“他一直在找阿娘吗。”
“是。”
“阿娘也一直在找他。”
陈述想到,疏尘阿娘为他那把短刀取的名字。
未闻,不曾听闻。
默不作声牵起他的手以示安抚,疏尘看了看没反应,另一只手握着刀柄更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
“那人还活着吗?”陈述替他问道。
习静道长轻叹表示遗憾,“‘柟州多美人,乌山藏女仙。’书公子得到这个消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赶往乌山,路上不幸落病而逝。”
他只知道遥遥无期脚下路,至死等不来一场故人重逢。
却不知命运不论公道,距相见只错一步之遥。
书郡、珺姬。
雾凇喃喃道:“五年前。”
夫人时隔一年刚得了自由才得知书郡真正身亡的消息,因此哀大心死,生而无望决心随去。
乌山载雪,明月薄之。
白绸吊挂,她清清白白地去奔赴了重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