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夜空清朗,夏溶夕独自一人在校外散步,穿过一条街,就走进河边的步道,高教园离市区较远,抬头能看见满天繁星,冬天快到了,晚风夹杂寒意,夏溶夕紧了紧外套,踩着频率稳定的步子,缓慢地沿着河边行进。
栏杆上有大爷趴着钓鱼,夏溶夕目光聚焦在浮漂上,一会儿又离开。馨州常青树多,如今步道上依然郁郁葱葱,只是虚弱灯光映衬下,也显得色彩暗沉。
陈珪云的建议她没有立即回复,只说她一定会处理好。
很久没有这样挫败的时候了,这是一种明明稳操胜券,却过于志得意满以至满盘皆输的挫败,是以为尽在掌握,结果却束手无策的难题,一往无前地走进了给自己设下的囹圄。
但夏溶夕始终觉得,如果再回到和白曜决裂的日子,她还是会选择割断两人的联系,因为心中的执念太过强烈,她从尚不清醒的高三到大三,足足三年时间,脑中一想到白曜,就有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和排斥感油然而生。
想自在地在没有白曜的世界里生活,这是她心底徘徊不去的念头,如同PTSD一般,厌恶的情绪如同一泻千里、永不回头的激流,一经开始就愈演愈烈,从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过去的这些日子,她从没有质疑自己的选择,远离白曜,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定,这是她心底的咒语。
如今要告诉自己,想错了吗?
原来我需要白曜的能力,需要白曜的帮助?原来离了她反而会陷入困境?
不!这只是一次意外罢了,需要白曜帮忙的机会屈指可数,她无可替代的局面更是万中无一。
况且厌恶她就推开她,需要她再去挽回她,这样卑劣的行为连自己也嗤之以鼻!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不,没有了,在一周之内画出数张她们想要的、承载故事爆点和氛围的震撼图画的人,有可能答应的只有白曜了。
她忽然恼怒起来,凭什么白曜有如此强悍的能力?凭什么她能天才至此,恃才傲物而一帆风顺?凭什么……
等夏溶夕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怨怼堪称已经直冲云霄,清醒过来的瞬间,怨气又转化为自我厌恶。
“把事情搞砸了啊。”
夏溶夕停下脚步,正好到可以走下河堤到江边的石梯旁,她站在高处往下方的河流望去,西风吹起她的额发,只觉萧瑟寒凉。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情绪的时候。
夏溶夕叹了口气,这口气似乎要把肺都叹出来,好像多叹一会儿就不用面对棘手的人际。
她转身往来路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字:
-白曜,你这周有空吗?我这里有个很要紧的任务,被人爽约了,时间紧张,能帮我画几张图吗?
迅速打完字,粗粗检查没有错别字,就发送出去。
但等了很久也没有回复。
后来白曜回忆起这一夜,总是记不清自己是在画画还是在睡觉,只记得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突然就在她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到头顶,头晕目眩,耳畔回荡着尖锐的鸣音。
她那一夜宁静的胸腔,突然就被洪水般的愤怒所填满,甚至远远无法容纳,以致空气中都好像漂浮着愤怒的味道。
她是头一次,这么怨恨夏溶夕,以致足足十分钟,她因为颤抖连一个字都打不出去。
于是她选择直接拨打电话。
这时候夏溶夕正在往宿舍楼走去,这突然响起的铃声和超出预料的来电提示让她陷入短暂的慌乱,她转头往操场走去,并接听了电话。
“喂?”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夏溶夕这次忽然有了耐心,明明没有一点声响,但她能料定白曜正在电话的另一头呼吸,于是也就没有挂断,等待着。
这或许是出于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
与此同时,夏溶夕的心跳越跳越快。
“现在想到我了吗?”白曜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硬,通过电信号的传播,更加让夏溶夕觉得不熟悉,反而是这样的一瞬间,她怀疑对面是不是认识的那个人。
“什么?”明明知道白曜在说什么,但夏溶夕却还是避重就轻,可耻的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溶夕,不要装傻。”白曜轻易点破,这让夏溶夕周身一阵寒战,“给你画画的人抛弃你了,现在需要我给你画画,所以你就来找我了吗?溶夕,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还是现在什么高科技AI的工具人?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白曜嘴角咧着惨笑,泪水滑下从嘴角渗进口腔,咸津津的。
她小时候不懂事,不会消化自己的占有欲,让夏溶夕厌恶了,她承认,她接受,如今也在接受这样的现实,被夏溶夕划清界限,那就尊重她,远离她,在自己的世界偏安一隅。
可是现在算什么?想要她帮忙,就可以不计前嫌,纡尊降贵来向自己求援吗?
那以前的厌恶算什么?那自己的割舍又算什么?甚至心中那份纯粹的喜爱也像黏上臭水沟的污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
但夏溶夕不知道白曜已经是何等的怒意,只对自己说白曜的愤怒理所应当,责怪自己考虑不周,打字过快将实情告知,或许直接请她绘画而非请她顶替前人,就不会激起这么大的情绪。
“抱歉。”夏溶夕说,“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难题,你认识的文星言也在我们的团队里,涉及到参展,时间真的很紧迫——”
电话里一声冷笑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掺杂了震惊和可悲的笑。
“溶夕,你真的,太让我恶心。”
夏溶夕原本在绕着跑道慢走,听到这话脚步突然顿住,好像撞上前方一堵墙,一个接一个夜跑的同学从她身侧超过。
白曜说她……恶心?
“我可能,对你加了太多童年滤镜吧。”这句话像是白曜的自言自语,“夏溶夕,你请我画画是吧?”
明明是寒冷的天气,夏溶夕后背却冒出一层冷汗,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她的掌控了。
“对,那你……”
“我拒绝!”白曜的话干脆利落。
夏溶夕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就挂了。”
“拒绝?”
“对,拒绝,那么,就这样吧!”连一秒钟也没有,白曜就挂断了电话,夏溶夕耳畔只有持久的嘟嘟声。
夏溶夕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寝室的。
她陷入极深极深的思索和自嘲中。
原来自己是这么一个自大的人啊!直到白曜说出拒绝之前,她心里还隐隐觉得,白曜不会拒绝她,因为从小到大,白曜从来没有拒绝过她,哪怕后来怎么无情地把她推开,白曜也会执着地向她靠近。
她明知道自己对她说过多么残忍的话,明知道已经再三命令她不许向自己靠近,明知道白曜已经开始避开与她相见的场面,都这样了,自己竟然还觉得,只要叫白曜帮忙,她就一定会回来。
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宿舍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是愤怒?还是焦虑?还是被拒绝的震撼?夏溶夕已经分辨不出来,只觉得心脏沉闷发痛,拼命想摆出一张笑脸,却不能遏制泪水下滑。
“还有办法的,还有办法的……”她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只有喃喃地重复这样几个字,念叨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为什么问题找到办法。
最后她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绕到学校的通宵咖啡厅,找到一张桌子,就这样在那里趴着,在凌晨的某一点,睡着了。
陈珪云联系了整个早上,都没能拨通夏溶夕的电话,一直都显示着关机。她问了苏筠,得知她甚至一晚上都没有回宿舍,她拜托苏筠在学校里留意,接着让文星言想想办法,是不是跟白曜沟通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苏筠外出去教学楼转了一圈,再回宿舍的时候,夏溶夕好端端站在自己的位置前。
“溶夕!你去哪了!”苏筠撕声叫道。
夏溶夕姿态优雅地转向她,露出她一贯的和善微笑,摆出一副标准的歉意脸,“抱歉啊,昨晚去咖啡厅通宵了,没注意到手机没电了。”
“珪云着急死了,一直问你在做什么,祝恒的画要怎么办,要不是忙着跟展会的人沟通,现在恐怕都冲到咱们宿舍来了。”
夏溶夕眼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在这一瞬间,苏筠看到她虽然重新画好了妆,也遮不住颇深的眼袋,眼白充满血丝,上眼皮也比往日浮肿,表面与平常无异,细看憔悴万分。
夏溶夕坐下,高音调地叹了口气,“沟通失效了,还得想别的办法,油画系的你还认识别的人吗?”
苏筠的注意力迅速被这个悲伤的消息转移,唉声叹气起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还剩四天了!难道真就这么上吗?虽然也是比较完整的宣传片了,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呀!”
夏溶夕点头附和,这时候手机震动,她收到文星言的消息:“我去跟白曜说说。”
看着这条消息,夏溶夕心里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