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碾过积雪的泥泞缓缓上路，周峻纬倚向椅背闭目养神。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谨慎道：“少爷，您打算去哪儿吃饭？还是之前去的餐厅吗？”

周峻纬打开手机扫了一圈，高奢店老板们的热情邀请几乎要溢出屏幕。

他垂下眼，一想到那些夹生的牛排和华丽的冷菜就犯恶心。

司机见他面色不虞，赶紧噤声，车厢里只有空调暖气的嗡鸣声轻轻作响。

就在这时，GPS导航仪里的女声清脆地报出路名。

“前方200米有违章拍照……右转，到达东洋大道。”

周峻纬睁开眼：“左转，停车。”

这条路他来过很多遍。

他追齐思钧那会儿——也不叫“追”吧，至少在齐思钧眼中，他只是一个知恩图报、好奇心强、精力过剩、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是齐警官广泛关系网中的一个普通绳结。

只是周峻纬明显更不好打发，仗着齐思钧脾气好，硬是把“萍水相逢”变成了“形影不离”，去齐思钧家去得比他本人还勤快。

人民警察小齐同志对他这种偷家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警告，时常纵容。只要不上升到原则问题，哪怕他哪天拖着行李箱可怜巴巴地求收留，估计齐思钧也会任劳任怨地替他把床铺上。

“行啊，蹭吃蹭喝那一套给你玩儿明白了，”齐思钧嗤了一句“想得美”，伸手弹了他一脸面粉，“借住也是有偿的好吧？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那你说……怎么偿？”

周峻纬太擅长用眼神耍流氓了，齐思钧气得要拿擀面杖敲他：“血债血偿！——先给我把地扫了，偷吃冰淇淋的事情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我没偷吃，阿姨给我的。”

“谁让你吃独食不带我！”

齐思钧闲下来经常在后厨帮工，即使口罩和帽子把脸遮去大半，眉梢眼角却依旧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柔软笑意。摘掉厨师服后，他会端着托盘向顾客们推荐店里最新的甜品，讲到他亲自研究的新品时尤其容易滔滔不绝，期待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狐狸——

正如此时此刻。

周峻纬隔着玻璃窗看见刚从楼上下来的齐思钧，没有当即推门进去，而是摸出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喂？峻纬？怎么了？”

周峻纬看见齐思钧正解开围裙，一边抓着手机，一边从玻璃橱柜里取出一盒提拉米苏。

他的朋友还是别的什么人——一个头发卷卷的小年轻，抱着饼干罐凑近齐思钧，同他说了些什么，模糊的笑声通过话筒传过来。

能说善道的周峻纬卡壳了。

说些什么呢？

他忽然有些后悔。像出于某种胆怯，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不说话？好吧，那我来猜猜，”齐思钧把蛋糕盒子交到小年轻手上，自己拣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没人一起吃饭了是吧？是不是盘算着来蹭饭呢？”

“正好今天我休假在家呢，你要是没吃饭就赶紧过来，我这边聚了一帮干饭人了，晚了你只能喝火锅底料了。

“对了，还有烧烤。烧烤可是专业人士负责的，绝对正宗……怎么样，来不来？来的话我就给你留菜啦？”

外面下着大雪，周峻纬的心里下着小雪。

他像童年时站在商店橱窗外看里面摆的昂贵玩具一样，留恋地看着窗内和乐融融的一切。

也不奢望能买下，能多看一眼就很好了。

周峻纬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捏造起拒绝理由：“啊，那太可惜了，我今天有事，刚在外面吃过了。”

“还是下次再……”

“哎？峻纬？是峻纬吧？哎呀，怎么光站在门口不进去啊！岱泽！齐岱泽——”

打断施法的是为了迎接小齐同事而专门去菜市场买菜的小齐妈妈。

“路过，”周峻纬像罚站似的站得笔直，第十一遍解释道，“真的刚好路过。”

齐思钧颇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说你不能路过啊，紧张什么。”

“也是真的有事，”周峻纬换了个说法，“只是想着顺路来看你一眼。”

齐思钧夹鸡腿的手抖了一下：“够了啊！拿走拿走。”说着就把装得满满当当的保温桶往他手里一塞，“快去忙你的，别惦记些有的没的。”

周峻纬还想说些什么，石凯和邵明明就闻着香味儿幽怨地飘了过来。

“我说怎么半天找不到人，原来在这里给相好开小灶！”

“哇！好香！小齐！咱可不兴偏心啊！快快快，兄弟们都饿疯了！”

齐思钧被两面夹击，只好乖乖投降。

“阿姨说汤好了，这锅我直接端走了啊——明明你去拿酱油。”

“对了小齐，我怎么听阿姨叫你二宝啊？你还有哥哥姐姐吗？怎么我们来这么多次都没见过？”

“好好好，别急，都有——酱油在柜子里——啊？小时候是有过一个哥哥，后来——哎呀你小心烫！——对了，峻纬你要不要和我们……”

“……一起？”

几个人在小厨房里忙得转不开身，齐思钧一扭头才发现，周峻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周峻纬提着保温桶走到车前，司机马上下车替他开门，周峻纬一摆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直接开回家，我有事。”

“好的，”司机看他手上还提着东西，便想伸手帮他，“这个我也帮您带回去？”

周峻纬避开了他的手：“这个我自己拿。”

司机讪讪地收回手来，周峻纬又把手机递给他：“这个带回去，老样子。”

司机对此习以为常：他以前也是混道上的，经常要检查手机，防止有线人或者条子在自己手机里安插窃听或者定位器。那些从局子里出来的老贼一般都有两台手机，一台留着给警察看，一台留着自己用。

周峻纬跟警察走得那么近，没准手机里也安了些小玩意儿。

果然不管多有钱，在警察面前还是得装乖啊。

司机面上不显，稳稳当当地把车开走了。周峻纬环顾一圈，确认自己正处于监控死角，这才抬手拦下一辆出租。

“你好，去哪儿啊？”

周峻纬递出一张名片。

“承铭公馆。”

周峻纬不是第一次去承铭公馆。

上一次去是周密牵线搭桥的。周密那时笑得温厚可亲，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快要进公司管理层了，我带你去见一些前辈，你也好跟他们取经学习。

周峻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席间推杯换盏的商人政客们都恭维道，你和你哥真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峻纬也谦虚地举杯应和，心里却想着，听啊，这话说得多么恶毒啊。

他们哪里是什么兄弟。他只是周密手里操持的一个傀儡，一个为自己的存在终身赎罪的犯人。

周密笑着将他推向话题中心，俨然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好兄长，为弟弟的锦绣前程铺路。

在座的都是人精，周密才开了个头，大家便知道周氏未来的权柄马上就要落在周峻纬身上，加紧对他嘘寒问暖。

周峻纬并不怕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只是讨厌。

他一面游刃有余地接过递来的杯盏，和别人聊得有来有回，一面又厌恶那些落进胃里的冰冷酒水，厌恶眼前晃来晃去的笑脸面具，厌恶不得不逢场作戏的自己。

可他逃不出去，他是被泥沼包围的孤岛。戏演得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还算不算干净。

出租车开到山脚下便被拦住，周峻纬照例递出名片，马上便有人开专车下来接他。

“小周先生，甄老师可念叨你好久啦。”

甄国乾的秘书亲自来接他，多大的排面。周峻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怎么？他老人家知道我要来？”

“这个嘛……甄老师说了，承铭公馆多的是回头客，来了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的。”

“嗯，也是。毕竟是个好地方。”

秘书一路把周峻纬领到了甄国乾的书房。

通常甄国乾都在外厅会客，有时甚至只派个助理便打发了。周峻纬虽然是主动来找甄国乾，但也没想到自己能进到承铭公馆的腹地。

秘书对他的疑惑笑而不答：“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是贵客呢。您父亲可有段时间没来了，他身体可好？”

“人老了，各种毛病都上来了，才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呢。”

“管那么大一个公司确实辛苦。我们甄老师一直说，他也是看着周氏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您父亲和您哥哥向来是他的贵客呢。”

“多亏了甄先生，他是周氏的贵人。”

“小周先生才是我们的贵人呢，”秘书意有所指，又看了他一眼，“哦，小周先生有什么东西需要寄存在外面吗？”

周峻纬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提了一个保温桶，在这雕梁画栋之间朴素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让司机带走它，就像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去见齐思钧。

哦，想起来了。他听王春彧说齐思钧估计要进专案组了——“基本就这两天吧，看来他以后顾不上你这边了。”——他当时倒也没什么反应，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你看，他这不是连退路都想好了吗。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汤会不会要凉了。

“那麻烦你了。”

“怎么会。书房就是这间，我先不打扰了。”

秘书把周峻纬送到门口就退了下去。周峻纬站在这古色古香的书房前稍稍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叩开了门扉。

木制门扇“吱呀”一声推开，一阵淡雅的暖香扑面而来。

甄国乾正在书案前写字，他见周峻纬来了，当即豪迈地抛开笔杆朝他走来。站立一旁的助理连忙替周峻纬搀了把椅子。

“峻纬，是吧？”甄国乾微微笑道，“都长这么大了？”

“甄先生。”周峻纬微鞠一躬。

“这么生分啊，以前都喊我伯伯的。”

甄国乾正把滚水注入紫砂壶中，闻言很感慨似的摇摇头。

“这么久了，都快忘了吧，你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zou峻纬，在老齐给你夹菜的那三十秒里，你是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还是在向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