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飞卿本来设想得很好,等晚上成玄策来她宫里时,就将绡儿的事“顺便”告诉他。成玄策近来心情不错,常来她这里听琴,晏飞卿习惯成自然,以为今晚也定有晤面的机会,岂料事与愿违,偏就在这个重要时刻,成玄策缺了席。
玉漏声催,催得晏飞卿心思难定。她派人去打听,得知成玄策今夜并未召幸其他妃子,便索性自己动身,赶去了桓王寝宫。
成玄策尚未就寝,正在查看战车的制造图纸,见晏飞卿不召而来,先是惊讶,继而露出调笑神色。
“怎么?没有本王陪伴?爱妃独自不能安寝?”
晏飞卿粉颊生红,凑在他身畔坐下,语声昵昵:“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的礼节不够周全,但姿态很柔软,缠裹着一缕眷眷情丝。成玄策看着她,觉得心头好似悬了一片羽毛,若有似无地撩拂着他的心尖。
他嘴角漾开一个笑弧,伸臂勾过晏飞卿的腰肢:“求本王什么?”
晏飞卿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绡儿的事?”
“记得,怎么了?”
“那好。”晏飞卿郑重其事地道,“我想求你罢免忘岁月,将他逐出北桓!”
成玄策奇怪:“他怎么得罪你了?”
“绡儿指认,他就是王隋。就是他玩弄了绡儿,又把她卖进青楼!”
“哦。”
成玄策明白了她的意思,反应却很平淡。他松开揽着晏飞卿的手臂,转身拿了一本奏折随便翻看着,并不吭声。
晏飞卿有些着急,追问道:“你究竟肯不肯答应?”
“这事他是有过错,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成玄策抛给她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晏飞卿满怀希冀而来,纵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也不肯立刻认命。
“怎么不是追究的时候?”
成玄策原本不欲多说,可见她如此执着,只好再解释两句。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本王需要他帮忙打造铁甲战车。你身为本王爱妃,应该懂得顾全大局。”
晏飞卿踌躇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可以等一段时间。那你答应我,等他造完了战车,就治他的罪,好不好?”
成玄策冷着脸,并不作答。
“时候不早,你该休息了。”他开口,却是逐客令,“来人,送贤妃娘娘回宫!”
“我不回宫!”
晏飞卿倏然起身,一张俏脸浮上无尽幽怨,还有几分委屈。
“我明白了,你就是要袒护他对不对?你根本就不想惩治他。我真是白信了你……”
成玄策拒绝处置忘岁月,在她看来不只是绡儿的公道难以讨回,而且是辜负了她对他的信任。她在绡儿面前信誓旦旦,声称桓王一定会主持公道。她一心以为他只是一时不察,忘岁月骗术太高明,把他蒙蔽了,可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成玄策哪怕已经知道了一切,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护那个混蛋!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懂事一点好不好?”成玄策把奏折摔在一旁,也很恼怒,“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岂能因小失大?”
“你用人难道只看才能吗?”晏飞卿气得脸上发红,“只要能帮你办事,德操品行都不用考虑吗?”
成玄策早已不耐烦,闻言一声嗤笑。
“不就玩了个女人?又不是谋逆叛国,哪里扯得上德操品行?”
晏飞卿愣住了。
殿内的烛火飘来晃去,眼前的人影忽近忽远,让她感到极不真实。
“你说什么?”
晏飞卿呆呆开口。成玄策并不回应,也不再给她一个眼神,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显然是要她自己知难而退。若在平时,晏飞卿或许愿意让步,可现在她做不到,她的心灵极其受伤,根本不甘心主动退让。大殿空阔,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远,但在这不远的距离内,几句话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各自为阵,互不低头,仿佛要老死不相往来。
良久,晏飞卿苍白的脸容恢复了些许血色,她点了点头,嗓子眼里迸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笑。
“王上真是心胸宽大。只是不知,如果王上的生母有同样的遭遇,王上也会这么想么?”
成玄策一怔。
“王上。”殿门外响起内侍的通报声,“钟离先生求见。”
钟离煜一进殿,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但他不便多言,眼观鼻鼻观心,桓王不提,他就装成木头人。
桓王问他:“你来做什么?”
“臣方才核算完了府库内所剩铜铁,包括废弃不用可以重铸的兵器,数目在此,请王上过目。”
他说着,把手里的册子递过去。成玄策翻了翻,表情愈发阴沉。
“就这么点?能造几辆铁甲战车?”
“据太师说,这些存余确实不够,需要另外开矿。”
成玄策烦躁地敲着奏案,忽一转眼,瞥见晏飞卿还杵在一边,顿时皱眉:“你怎么还不回去?”
晏飞卿方才一语本是出于愤激,说完便后悔,此刻听他语气不善,反而把愧歉的心去了三分。成玄策死不悔改的架势让她心冷,她打定主意要拗到底。
“臣妾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冷笑,“王上难道不想听听令堂和太师的渊源?”
“注意你的言辞!”成玄策目露警告,“随你怎么胡闹。若敢辱及本王母妃,莫怪本王不念旧情!”
晏飞卿笑得更厉害了。
“臣妾说的可不是陈贵妃,而是殷王后。王上一片孝心,可惜献错了对象!不信,可以问玉茗姑姑,臣妾可没有半句虚言。”
她憋着一口气,定要刺一刺对方,哪怕自己获罪。说来奇怪,后宫其他的妃子开罪她,她可以海涵包容,一笑置之。可是,对成玄策就不行,这个时候,她睚眦必报,非得要对方和她承受至少相等的痛意,才能稍感宽慰。
或许是消息太匪夷所思,超出了成玄策愤怒的范围,只让他感到疑惑。他脸色几变,却始终也未发作。正当他沉思默想之际,恰巧玉茗送宵夜进来,行了礼正要告退,却被桓王叫住。
玉茗心下惴惴,她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但是,她没有时间细想,桓王已经开口向她问话。
“据说,先王后殷氏曾与一个名叫王隋的有过交道,你是伺候她多年的旧人,可曾听说此事?”
玉茗的视线立即投向了晏飞卿。晏飞卿早已横下心,坦然点头:“玉茗姑姑,你实话说吧。现在隐瞒已经没有用了。”
玉茗垂了眼,一抹惆怅浮上面容,令她突然显出苍老来了。
“回王上,确实……有过此事……”
殿中静默了顷刻。
“到什么地步?”
玉茗嗫嚅了一下,到底只得实言禀告:“她……与那王隋生了个孩子,后来阴差阳错,养在了贵妃膝下……”
成玄策一动不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屏息等待着他的反应,或降罪,或宽恕,或暴怒发狂,或自欺欺人……
可是,他没有反应。
玉茗忐忑而担忧,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但她也绝没有胆量再重复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煜沉着的声音响起。
“世上同名者不少,或许有些误会。王上如有疑虑,何不召太师前来,当面问明?”
他之前听到晏飞卿口中有“太师”二字,联系眼下情状,推测了一番,已经猜到这个王隋就是忘岁月的化名。
成玄策终于有了反应,嘴唇翻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
“宣。”
忘岁月被宣进殿来。
殿内的怪异气氛强烈得让任何一个踏进门来的人都无法忽视,他却视而不见,态度举止都闲定如常,款步上前行礼。
“臣忘岁月,参见王上。”
成玄策不开口,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钟离煜见状道:“倘若王上不知从何提起,由臣代为问话可好?”
成玄策向他看看,点了一下头。
钟离煜便转向忘岁月,拱了拱手:“太师,请恕冒犯。”
忘岁月神色坦然:“你问吧。”
钟离煜于是问道:“你可曾去过商州?”
“去过。”
“是否化名王隋?”
忘岁月心中一动。举目一扫,见晏飞卿也在殿中,脸色难看地盯着他。绡儿做了贤妃宫女的事,他亦有所耳闻,当下听完这两个问题,立刻猜到可能是绡儿事发。
他却也毫不慌张,淡淡道:“你是想问鲁绡儿那件事?大丈夫敢作敢当,不错,的确是我。一时荒唐,辜负美人,倘若贤妃娘娘见责,忘岁月深感抱歉,但我相信桓王不会以私行论人。”
桓王依旧不吱声,回答他的只有殿堂内的一片沉寂。
“你是否与殷后相识?”
突如其来的问题,忘岁月脑中电光一闪,目光直直射向发问人。
钟离煜镇静地对视着他,并不被他目光中的压力迫退。他的嗓音清晰而平稳,把问题复述了一遍。
“你从前是否到过成洛?是否曾以王隋之名与殷后结识?”
忘岁月双唇抿紧,片刻,突然一笑。
“确有此事。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尚在少年,之后与她再无往来。”
轩平曾向他汇报过成玄策继位始末,忘岁月知道,成玄策与殷后之间怨结甚深。他想桓王或许是听了谁的话,把他疑作殷氏党羽,但他这样回答,应该也足以撇清关系了。
他打量着成玄策的面色,想要觅出一丝吉凶悔吝的征兆。可成玄策眼神散漫,根本没有注意他,好似沉浸在久远的记忆中,又像在茫茫思绪里搜寻。
所有人都觉得纳闷,这时候,成玄策居然笑了。
“野种……”他的笑声断续而凄厉,夹杂着同样断续模糊的话语,众人不明所以,一时惊怔。
他越笑越大声,胸脯震颤,不可自持。
在场人中,只有玉茗知道他在说什么。殷后在世时,经常用野种指称太子,尤其在先王病重后,更无所忌惮。不明真相的旁人听来,只当是殷后出于嫉恨的谩骂侮辱,哪会想到另有隐情?
她看着成玄策失态的模样,心内实为不忍。
“王上……”一片死寂之中,她柔和的声音清晰可闻,“您……那孩子不是野种,而是帝室血脉,齐朝皇裔!”
一句话宛如一道惊雷,成玄策笑声陡停,发红的眼睛盯住了她。
“你说什么?”
“他——”玉茗转身,指着忘岁月,“他是暋帝太子,齐朝灭亡时逃了出去。而那孩子……自然便是齐帝遗孙!”
“你怎么知道?”忘岁月蓦然出声,紧接着,他意识到另一个严重问题,抬眼望向座上桓王。
“你是说……”
锵啷一声脆响,截断了他剩下的问语。成玄策猛然跳起身,拔出御剑直指着他,眼神狠戾,笑容狰狞。
“你处心积虑,潜入北桓,其实是为了图谋复国,对不对?”
忘岁月惊讶于他的洞察,只在这短短的瞬间,就已经发现了他的最终目的,尽管这个发现的过程可以说是误打误撞。
“王上息怒。”他试图巧言周旋,“臣并不知晓……”
成玄策并不打算听他解释。忘岁月的风流业债已经不重要了,他的身份就表明了一切,成玄策认定自己判断无误。一个窥伺神器的人,一个意图颠覆他统治的人,不论是何来历,有何本事,都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他的动作出奇迅速,提剑直冲向忘岁月。忘岁月眼一眯——桓王这是铁了心,誓要将他就地格杀!
但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论武功,成玄策远不是忘岁月的对手。忘岁月轻轻提掌,招未至,御剑已被掌风击飞了出去。晏飞卿心下大骇。
“王上!”
她一声惊呼,飞身而上拦在成玄策面前,掌力随即压至,她眼前发黑,一口血吐了出来。
“飞卿……”
成玄策揽住她,不禁有些动容。他原本恼怒于晏飞卿的不懂事,没想到她竟会在危急关头为自己舍命。
钟离煜拾起御剑,护在两人身前,挡下忘岁月第二招,口中疾呼:“禁卫军何在?”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一片刀环步靴的响声,忘岁月知道,这是两厢的禁军集结了过来。
要立刻杀掉桓王不难,钟离煜剑法不错,却也不可能扛过他三招。可问题是,杀掉桓王,北桓就能成为他囊中之物吗?还是为人作嫁,自己身陷囹圄?
忘岁月脚下一踏,身影飞弹出殿门,禁军聚过来时,他已经跃上屋脊,消失在夜幕中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第四十一章 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