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跟几年前某个时刻很像,天旋地转,万物扭曲,身体直直砸进地面,冰冷一点一点往里渗透的感觉,柯跃尘至今记得。
那时候他和易垒天各一方,从马背上摔下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像一匹自由的马,总算可以窥探他的心境。
始于赛马,终于赛马,这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可如今他们相距咫尺,柯跃尘却忍不住扪心自问,在他们那短暂如骤雨的时光里,在他向他奔赴而去的岁月里,他可曾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恍惚中,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柯跃尘!”
声音不似之前那般平静冷淡,而是带着失控般的焦急,那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稳住肩膀。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双眼被风吹得一片冰凉,柯跃尘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易垒单膝跪在面前。
他头发随风起舞,眉头拧出深刻的曲线,衣服敞开着,就要被风吹得脱离了身体。
柯跃尘试着伸手,很想替他拢一拢翻飞的衣襟,或是帮他拨一拨凌乱的额发,可手臂是麻的,僵硬着,抬不起来。
他摇摇头,忽地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那是季夏的尾巴,湿热的空气,无边的人海,那人长身而立,一张无波无澜的脸在灯下流光溢彩。
与此刻大相径庭。
“摔到哪里了?”
易垒抚了抚他的脸颊,张开怀抱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稍一用力,托着他整个人站起来。
周围安静得让人安心,柯跃尘靠在易垒怀里,聆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手拍打后背的节拍,恍然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温暖的茧壳里。
须臾,易垒猛地停手,紧绷住身体,如一张满月的强弓,将柯跃尘这支搭载在上的箭推了出去。
“你喝酒了?”
柯跃尘不回答,笑着反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打算睡哪?”
他声音冷冰冰的,如同夜风刮在身上,柯跃尘闻后却放声大笑,几秒后又忽地停住,认真地问:“那你在北京都睡哪?”
那人先是一怔,随后眼神变了又变,最后只剩冷漠:“怎么?很好奇吗?”
“对啊,富家少爷沦落到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怎能不好奇?”简直好奇到心都要碎了。
易垒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片刻后他移开目光,“砰”的一声,将柯跃尘塞进车里。
安全带刚绕过肩膀,柯跃尘便开始挣扎:“我不去医院!”
“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
“你还喝醉了。”
“我没喝醉!”
“那你坐好。”易垒替他重新系好安全带,接着车身抖动,油门轰响,“我们回家。”
柯跃尘深感易垒是故意的。
故意把车开得又快又急,然后在红绿灯路口猛踩刹车,以至于他胃里翻江倒海,一进家门就狂吐不止。
起先大脑是空白的,无法控制身体,只能任由酸水从胃里倾泻而出。
到后来,嗓子仍止不住想干呕,胃里却再也吐不出东西,味觉像是失灵了,嘴里尽剩绵绵不断的苦。
这滋味让柯跃尘想到他爸出车祸那年。
那时候刚满十四岁的他独自承担起家里做饭的重任,犹记得第一次蹲在厨房杀鱼,杀之前,他妈叮嘱,别捅破鱼胆,因为胆汁很苦。
鱼胆是黑色的,小小一块,被他完整取了出来。
可是这玩意儿究竟有多苦,他实在很好奇。
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境况越来越不好,柯跃尘边读书边打零工,常常一连几天头挨不到枕头,那时候他都没觉得日子苦,至少没有鱼胆苦。
直到此时此刻。
吐累了,柯跃尘趴在洗手池上,用水胡乱抹了抹脸。
抬头看镜,镜中亦有人抬头看他,那人目光呆滞,满脸水渍,看上去滑稽又可笑,他们默然对视,而后无法自抑地同时大笑起来。
那笑声干涸沙哑,犹如一根断裂的琴弦发出惨叫,等到快没力气了才有变弱的趋势,柯跃尘起身,踉跄几步退到身后的墙上。
脚下很快站不稳,他身体一软滑坐在地,叉着双腿,又开始笑。
易垒就在这时从门外走进来。
他手捧一只白瓷杯站定,睨了柯跃尘一眼后,垂下手臂:“喝了。”
嘴边挂着未散尽的笑容,柯跃尘不接话也不接杯子,就这么仰头望着他。
僵持几秒,易垒率先换了姿势,他在柯跃尘身边半蹲下来,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把杯子抵到他手边。
“喝了。”他重复道。
杯子里是一汪清澈的浅黄色液体,映着头顶的灯,柯跃尘撇过脸,把杯子推远:“我不喝这个。”
杯子又被推回来:“只有这个。”
“我不喝!”柯跃尘以手臂格挡,焦躁大喊,“我要喝核桃牛奶,你去给我做!”
无人应答。
少顷,只听易垒冷哼一声,蓦地抬起柯跃尘的下巴,指尖发力迫使他张开嘴,然后就着这个姿势,把一整杯液体悉数灌进他嘴里。
像是花茶一类的东西,涩涩的,带着些许酸味,一半被咽进去,一半被呛出来。
柯跃尘捂嘴咳嗽不止,呼吸还是乱的,接着,一阵剧痛接踵而至,自太阳穴向颅内蔓延,仿佛有人正把一枚冰冷的钢钉敲进脑壳里。
然而从始至终,易垒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面不改色地做完这一切,拿着杯子,潇洒起身。
“你别走!”
柯跃尘拉住易垒的衣角,发现这人身上穿着的,依旧那件灰色的旧T恤,血迹被浣洗干净,好像从未存在过。
“你不是说喜欢看我喝酒吗?”
易垒任由他抓着,身体却扭过去看向门外:“那是以前。”
“多久以前?”
“你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柯跃尘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手里的布料,“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这几年过的不好,我就......”
“早点告诉你?”易垒陡然转过头,目光向下直刺向柯跃尘的脸,“早点告诉你,好满足你的探究欲,好让你可怜我纠缠我是吗?”
“我......”
“你也没法否认对吧。”
声音倏地冷了,他复又转过脸去。
“你不用道歉,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你喜欢的那些东西,我也很多年不碰了,你对我的兴趣大可以减一减了。”
“易垒!”
柯跃尘拼尽全力喊出这两个字,可是大脑过于混沌,疼痛到无法思考。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很狼狈,衣服湿了,脸也是湿的,有汗水,有口水,还有刚刚被茶水呛出来的冰凉凉的眼泪。
但眼下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强撑着地面跪坐起来,挣扎着抱上去,就这样揽住易垒的腰。
那人并不急于挣脱他,只是淡淡地说:“放手。”
“不放!”柯跃尘埋首在他腰侧,双手拽紧他的T恤,像是赌咒立誓一般,“我不会放的!”
“你会的。”
易垒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仿若喃喃自语。
“你已经放手五年了。”
柯跃尘抱着易垒,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卧室床上,窗外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
手臂很酸,受伤脱力了一般,紧握的双手里却攥着个东西,手机灯光打上去,是易垒那件旧到发白的灰T恤。
下了床才发现膝盖也是痛的,眼角发酸,好在头已经没那么痛了。
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柯跃尘这才拿着钥匙,蹑手蹑脚地走去门口。
扭动钥匙,门锁不可避免地发出声响,呼吸也随着手上的动作变得又轻又缓。
最后一道锁芯弹开,“啪嗒”一声,柯跃尘吐出一口气,这点动静应该没有吵醒易垒。
转动门把手,身体就在这时被人按住,客厅灯光大亮,接着响起一连串紧凑的锁门声。
“诶,你别锁门!”柯跃尘忙道,“我要出去。”
易垒不看他,把钥匙拔下来收进手里:“你喝了酒,哪都不许去。”
“没事我打车过去,既然答应了,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答应谁?”
“陈家恒。”柯跃尘打开叫车软件,发现这个点附近就没几辆车,不禁皱起眉头,“妈的,喝酒误事。算了,我去路边上碰碰运气。”
他收了手机,抬头才发现易垒回了客厅,几步追过去,却看到那人站在沙发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你放心。”柯跃尘安慰道,“我就去看一眼,确认他没事就回来。”
“如果他有事呢?”易垒问。
“啊?”
“如果他永远都好不了呢?你是不是打算在他身边待一辈子?”
“怎、怎么会?”
“你是不是忘了?”易垒猛地回身,目光直逼他的眼睛,“你以前也是这样对我的,我一招手,你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我一个电话,你穿过大半个城市也要来见我。”
是,以前的确是这样,他就像他身边一道不知疲倦的影子,不管白天黑夜地追着他跑,围着他转。
“可是......”柯跃尘茫然地问,“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易垒深吸一口气,绝望地闭上眼。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我们在一起,只因你对我有好奇心、探索欲,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无根的花草,被风一吹,就会轻易加之于他人。
而那些生长于躯体上的尖刺与獠牙,到底是用来吸引你目光的道具和伪装,还是我原本的面目与模样,也早已无法分辨得清。
我爱你,是一道逻辑严密的推理题,具备充分必要的条件,可是你爱我,却是一道需要反复推演的证明题。
我越是努力地去证明,越是一次次被打回原形。
你可曾真正爱过我?
“柯跃尘。”
易垒睁开眼睛朝柯跃尘走去,目光深沉,步伐紧逼。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当初是怎么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