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世间还有什么比恼羞成怒后的目瞪口呆更离奇,那么一定非目瞪口呆后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莫属。
柯跃尘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有迹可循且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完成了对自己的又一次全新认识。
一切还得从开房未遂,被迫返校的那天晚上说起。
原本他打算用一招背后锁喉教男朋友做人,万万没想到之前那个不惧拳脚,仿佛金钟罩铁布衫在身的大少爷,会在他把手臂压上去的那一刻瘫倒在地。
不光瘫倒在地,而且还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按着脚踝,双唇紧闭,眉头紧锁,看上去十分痛苦,哪怕伸手去拉也没办法立刻从地上起来。
这样的场景让柯跃尘不由得联想到白天的比赛,这才从气急败坏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意识到男朋友可能受了伤。
可等他上前想一探究竟的时候,大少爷已经不像在床上那般听话,而是死死捂着裤腿,说自己只是膝盖破了点皮。
好在柯跃尘还没有蠢到仅凭一面之词就相信对方的话,他通过旁敲侧击,陆续从周小成嘴里打探到一些易垒的消息。
跟膝盖的磕伤相比,脚踝的拉伤似乎更值得一提,据说整个右脚脖子都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严重到好几天课都没法去上。
韧带拉伤是什么感觉柯跃尘不清楚,但他有过膝盖受伤的经历,知道在没有包扎伤口的情况下走路,每一步都是在跟疼痛做较量。
难以想象那晚,大少爷是凭借着怎样的毅力陪着他上上下下地折腾的,关键在那之前,他还朝对方了发了通邪火,奉送了顿不遗余力的拳打脚踢。
男朋友的包容与放纵本该是恋爱中的甜味记,但柯跃尘却不敢一味地沉溺,只因他良心发现,陡然察觉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他俩的恋爱关系中,易垒无疑是模范男友般的存在,他“模范”得耀眼,耀眼到在另一种层面上突显出了自己的“混蛋”。
这种对比如钢琴上的黑白键一样鲜明,亦如正义笼罩下的罪恶一般惨烈,以至于柯跃尘在感动之余,时常不由自主地感到汗颜。
加之男朋友有伤在身,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也为了让自己洗心革面,柯跃尘一改往日的倔强流氓作风,将相处的重点从肉/体转移到精神上。
具体表现为俯首帖耳式的言听计从,以及指哪打哪般的千依百顺。
于是时间便在这种夫唱妇随的相安无事中,一晃来到八月的末尾。
上学期结束前,易垒曾就暑假打工事宜跟柯跃尘约法三章,严格程度堪比期末考试。
其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三个不许——一不许找纯体力类的兼职,二不许起早又贪黑,三不许从假期头干到假期尾。
介于此,柯跃尘便在教育机构找了份给高中生辅导作业的活计,每天唠唠嗑喝喝水,连带摸手机上厕所加起来工作不到四小时。
好处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环境舒适且劳动强度低,坏处是只吃不动容易长胖,并且会因为高中生提前开学而早早失业。
相比之下,大少爷的暑期生活则显得格外忙碌。
盛夏艳阳的白天,他几乎日日在外奔波,等到夜深人静的晚上,方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视频镜头里。
有好几次,柯跃尘甚至看到了他手上的划伤,可问起原因却又得不到明确的回答,简直被吊足了胃口。
直到昨天下午,大少爷突然一个电话叫他回南京。
彼时距离大三正式开学还有整整一周的时间,但每天靠逗鸡遛狗啃西瓜度日的柯跃尘,已经在家无聊了好几天。
面对“多做几天孝顺儿子”和“早日成为模范男友”的双重选择,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负众望地犹豫了两秒,然后连夜收拾行囊,乐呵呵屁颠颠地踏上了归宁之路。
考虑到开学搬校区,柯跃尘第一脚回了浦口,打算在校园里转一转,顺便把旧地方的东西捎带去新地方。
行李上学期就打包好了扔在泽园,挑挑拣拣后,一个行李箱外加一个背包就是大学两年的全部家当。
虽然告别会不可避免地让人感到难过,但过江隧道和公交线路的开通也算是一种安慰,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异地生活的安慰。
从浦口校区大门乘坐普集线,经过江隧道至集庆门大街转二号线,从莫愁湖公园站出来再走几百米,就是京审大学的莫愁校区。
二十公里的路程耗时一小时左右,不算特别长,也不算特别曲折,至少柯跃尘是心满意足的,毕竟以后他会是这条线路上的常客。
正如饭桌上的传言所说,寸土寸金的莫愁校区没有像样的住宿条件,八人间的上下铺,拥挤到放不下一张多余的板凳。
厕所每层楼只有一个,异味隔着几米远就往鼻子里钻,独立浴室自然也没有,想洗澡得带着家伙什去隔壁楼的公共澡堂。
天气太热,长时间的室外奔波下,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本来一直忙着也没觉着累,可这会儿突然闲下来却反而有些疲惫。
眼看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早,宿舍里也没有其他人,柯跃尘干脆把行李往地上一扔,然后四仰八叉地在空床板上躺了下来。
头顶有徐徐微风,窗外有哓哓蝉鸣,他眨巴眨巴眼睛,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睁眼时却吓了一跳。
只见床边坐着个白衣少年,一头卷曲的金发,一只乖张的马尾,一副微熹的脸庞。
午后的阳光被吊扇切割得一闪一闪,透着几分恍惚的味道,柯跃尘愣怔刹那,霍然起身。
两人在“哐当哐当”的响声中望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几秒后,那蘸金似的毛发忽地凑过来,像摇曳的麦田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
金色的光影中有人摸他脸颊,亦有轻柔的声音附在耳边:“今天怎么这么傻。”
傻乎乎的柯跃尘觉得,今天的易垒有点不太一样。
不是因为他染金发,扎小辫,用棕色的皮带系出鲜明的腰线。
也不是因为他的牛仔裤严实得一成不变,但修长的腿型却依旧清晰可见。
而是因为他不让他沾边。
两个多月没见,他们本该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也该有久旱逢甘霖的急切,更何况大少爷的模样还像个勾人魂魄的潘金莲。
可当柯跃尘凑过去想要吻他的时候,他却躲开了,垂着眼打量空床板,说不用在这里——就好像宿舍是什么洪水猛兽聚集地。
以前他俩在宿舍接吻的次数不算少,再说这个破宿舍又没人,眼下也显而易见地不会有人来打扰,怎么一阵子没见大少爷还矜持起来了?
明明十万火急把自己从扬州召回来的人是他,主动送上门来找自己的人也是他,怎么到头来心急火燎看得到吃不到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柯跃尘想不明白,非但想不明白,反而还有点生气。
但碍于成为模范男友的雄心,他还是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乖乖跟大少爷出了门。
下午四点过,两人在斑驳的树荫下穿行,直到拐进一条阴凉的小巷,目睹一栋四层高的居民楼时,柯跃尘方才意识到大少爷口中的那句“不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楼梯是水泥浇砌的,空气中有栏杆散发出来的铁锈味,上二楼,在一整面木珠串成的门帘前,他们停下脚步。
扑面而来的是与室外格格不入的凉意,空气是凉的,地板也是凉的,穿着袜子踩上去有种恰到好处的冰爽。
房子不大,简单的一室一厅,却让柯跃尘挪不开眼——抛去外围的钢筋混凝土,整间房子都像是用木头做成的,可谓名副其实的小木屋。
在客厅跟厨房的交界处有一面五彩斑斓的墙,走近了才发现是台四开门的大冰箱,门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冰箱贴,像一张张立体的彩绘照片。
这种花哨的小东西柯跃尘自然觉得新奇,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有人。
猝不及防的瞬间,背后一阵冷热交替,仿佛冰山与火海相融于身体,他下意识转过身。
几乎在同时,眼前的视野像电影镜头一样快速逼近,易垒迎着他的目光,将一只手撑在冰箱门上。
又是那股淡淡的柑橘香,又是封闭空间内的四目相对,柯跃尘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掌心湿润,脸颊滚烫。
“这房子......挺好的......”他忍不住没话找话。
不是挺好,而是好极了,素雅的装潢、齐全的设施以及浓郁的生活气息,随便一样跟宿舍相比都堪称天堂。
而各种走心的装饰和摆件亦让柯跃尘更加确信,这个房子要么之前长期有人居住,要么近期被人精心打理过。
“你喜欢就好。”易垒笑了笑,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毕竟以后,住在这儿的人是你。”
“什么?”
“还有我。”他平静地补充道。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人拧干血液抽去经脉,只剩一摊空落落的糊状组织。
这感觉来得措手不及,乃至于柯跃尘一时有点分辨不清,自己是期待还是害怕。
“还有——”易垒低头,目光沿着他的身体,从小腿一点一点往上攀爬,“这种裤子,以后不许穿去外面。”
柯跃尘今天穿的是一条纯棉材质的休闲短裤,裤管又肥又大,长度刚好到膝盖上方。
夏天穿这种材质和长度的裤子无非就是图个凉快,而且从搭配的角度来看,这条裤子也完全没有问题。
“为什么?”
易垒没有回答,垂着的手却动了一下,然后不由分说地伸进肥大的裤管里。
这感觉着实怪异,从小到大,柯跃尘从没被人摸过大腿,更别说还是在这种手掌贴着皮肉,被对方用膝盖顶着大腿根的情况下。
与此同时,身后也很不舒服,奇形怪状的冰箱贴硌得他后背钝痛不止,仿佛靠在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岩石壁上。
但他还是强忍着全身的不适,抬头接住了这个吻。
一个潮湿而绵密的吻,像一团松软的奶油在嘴里化开,甜蜜随着舌尖游走,被迫切地吞进肚子,消散在贪婪的味蕾里。
而同样散开的,还有易垒的马尾。
“弟弟......”柯跃尘松开手,一团金丝在他掌心黏腻地纠缠着,“你......你等一会......我去洗澡......”
对方的手却没放过他,目光亦追着他的眼睛不放:“要不要一起?”
“啊?”
两秒后,领悟过来的柯跃尘旋即伸手去扯易垒的皮带——
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金属就被按住了。
“不急。”那人俯身在他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等我回来。”
柯跃尘觉得自己像一只咬饵上钩的鱼,被人拉出水面,悬吊在半空中。
“你要出门?”
“易建业有个饭局让我出席。”
三言两语间,易垒已经穿过客厅回到门前,将一只脚蹬进球鞋里。
看那健步如飞、身手矫健的模样,想必膝盖和脚踝的伤都已大好。
可不知怎地,柯跃尘的大脑却在这一刻萌生出奇怪的想法。
那天晚上大少爷死活不肯给他看自己腿上的伤,伤情严重自然是一个方面。
但在那之前,他俩已经在酒店进展到了脱裤子的地步,如果不是周小成的电话打进来,那么接下来要不了一分钟,他一样能看到他腿上的伤。
跟回到学校后强烈的抗拒不同,大少爷当时在床上表现得着实淡定,仿佛十分确定自己扒不成他的裤子。
莫非后来的一切都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想到这里,柯跃尘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男朋友虽然看着冷冷的酷酷的不好相处,偶尔也会耍坏,但其实本质单纯为人老实。
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使这种手段算计他。
“冰箱里有喝的,衣柜里有衣服。”易垒原本背对着他一手按在门把手上,说到这里却忽然转身,“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宿舍的行李我已经叫人拿走了。”
“我的行李?”柯跃尘完全反应不过来,“所、所以呢?”
易垒“啪嗒”一声推开屋门:“所以你别想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