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走一步，走廊的灯便熄灭一盏，踩住的地毯一寸寸变软，湿哒哒的粘腻感缓慢顺着脚底不断往上攀爬，逐渐开始有水渍‘啧啧啧’泛开的声响。

灯光暗得再晚些，兴许能看清地上那一滩滩涌出的液体，不是澄清透明的颜色，而是和地毯极为接近的红褐色。

墙壁发生腐朽的变化，龟裂出蛛网状的裂缝，墙纸一片片脱落露出原本灰扑扑的水泥，头顶横梁上落下肉眼可见的灰尘。

以赵虚身体为分界线，他背靠黑暗，肩膀两侧正对的格局随着步伐变得老化扭曲，正对的前方走廊，还是一如既往的装潢，但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化成了身后的湮粉。

游戏中玩家主动找恶灵的行为很少出现，即便是赵虚也不常做这种事情，更何况高级副本里，玩家面对鬼都是能避则避的，因为一旦遇上，下场通常就是死。

很多时候触发死路遇到鬼，或是鬼出现时还没有找到生路，那么结果显而易见，挥手和队友说再见吧。

但这个副本是个例外，因为它有个特殊的设定。

透过反光面便能看见恶灵，在能够看见恶灵的情况下可以对恶灵进行实体攻击。

真正的恐怖，是无限的未知和被动接受宰割。

而一旦能武力解决，那么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按照原本的剧情，收到朋友邀请的三人还未意识到此行过程中，朋友已经死在无望的等待，爬山的那几天，变成恶鬼的朋友屠杀整座古堡的活人，圈禁并折磨它们的亡魂，充满怨念的魂灵游荡在空旷的建筑里寻找下一个误入其中的人。

出古堡时，赵虚观察过周围，这座有些年岁的庞大建筑并非真的是远古时期之作，纷飞细绒里，数不清的软雪叠在电缆上，从山头迁延至山脚，电线杆底座埋在深深的冰雪中，冻结出厚厚的一层冰。

地图上详细标明了附近可以供人休息调整的营地，山半腰还有停车场标志。副本开头没有将所有条件公布给玩家，就是一种常见的蒙骗手段。一旦玩家自我代入这里是一处荒野之地，自己是鹅毛大雪的受难者，陷入绝境的求生者，那就是落入了系统的圈套。毕竟先入为主，且没有找到关键线索前，人们很擅长自圆其说，精彩的想象早已自动为剧情填上了坑。

“从我上二楼开始，油灯就在不断熄灭。”赵虚来到熟悉的门前，推开进入：“是怕我看到你么？”

再进画室，这里已经陷入彻底黑暗，破碎的窗边落了满地的玻璃片，不断吹袭进来的寒风卷动地上一张张画布，依稀投下来的月光勉强让赵虚看清自己的手指尖。

良久，赵虚声音低了下来：“关山，你…”

风口的寒冽犹如刀片刮磨着赵虚的喉口，让他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极冷的冰雪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彷佛钻进皮肉般的疼一时间变得清晰无比。

他强睁着干涩的眼：“还记得我吗？”

肉眼难察的瞬间，地上发着银光的东西闪过腐烂的面孔，被碎裂的镜片分成好几个部分，黑漆漆的双目空洞地盯着赵虚所站的位置。

而当赵虚敏锐地注意到那双眼睛时，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顿然从身后猛地袭来。

——不好！

恶灵站在赵虚身后，高高地举起了尖锐的玻璃片，对准赵虚的脖子猛地扎了下去。

当组成反光条件时，即便玩家因个人原因没有看见鬼，鬼却能在看见玩家的霎那发动杀戮行为。那么玩家如果这个时候死了，只能说运气不好，或观察不够细致，吸取教训下次争取做到眼观六路。

碎玻璃渣在此刻陡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赵虚咬紧牙齿就地翻滚敏捷躲开，后背扎进不少细碎的玻璃渣，跟血肉搅浑在一起，疼得人冷汗直流。

“关山！”

然而回应赵虚的是恶灵悄无声息的靠近，来到赵虚身后，鬼手死死箍住他的脖颈，力道缩紧的瞬间，赵虚连咳嗽都咳嗽不出来了，眼眶迅速充血，掰着腐肉的手背青筋凸起。

上半身使不上力，赵虚只好猛地一蹬，整个人仰后栽进了黑暗里。脱离月光范围，鬼手忽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瘫坐在地的赵虚捂着喉咙咳个不停，可他的目光却随时关注着周遭：“关山，我知道你听得见，当年是谁带走了你？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空气仍冷得刺人，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回响。

“……我知道你恨我。”赵虚低下头，胸腔震鸣片刻发出无声的自嘲，他睫毛轻颤，随着嘴唇细微噙动：“我也恨我自己。”

“我会照顾好你的父母，还有秦青他们的……过年的时候我会上游戏，来见我吧，我拍一些他们的照片，你……不要担心。”

死寂快要将这里完全包围了，阴森的光越来越暗，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赵虚声音越来越沉，沉到能让人明显感受到他的情绪下降得极深，犹如望不见尽头的深潭：“直到我死之前，我都会一直偿还我所犯下的罪孽。今天我不会动手，杀了我之后，放过另外两名玩家吧。”

“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赢的，因为灯油一定有燃尽的时候，当油尽灯枯你无法再控制那上百只恶灵时，你会被反噬，不如趁此机会结束这个副本，离开这里吧。”

地窖之中，油灯吸引恶灵的原因并不是它们向往火光，真相正相反，是因为害怕，它们想浇灭那些光亮。

这里明明不是荒无人烟的地方，甚至有电线插座，厨房里也有许多电器，可为什么偏偏不开电灯，而要使用油灯？

牵制作用从一开始进入副本的时候就出现了，只是到了中期才给玩家反应过来的时间。

然而，这只是其中一种通关方式，在恶灵追杀下成功自保，苦苦熬过1日即可，但大部分玩家在地窖就已经全军覆没了，即便侥幸出来，游戏到了后期对恶灵的限制变小，恶灵也能轻而易举杀死玩家。

至于另外一种，就是找出关山的尸体，丢进火里焚烧，从而终结古堡诅咒。关山的尸体藏在画室里，反光瓷砖正对的天花板上，这一点也不难发现，只要在第一次进入时仔细看看脚底就行，《侧身》中的恶灵只是转移视线的一种方式，混淆视听，让玩家以为这里从始至终出现的都是同一只恶灵，然后忽略这里潜藏的真正生路，甚至不敢再踏入画室。

单凭这一点，还无法确定尸体就在这里。

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从天花板也没能遮盖住的腐烂臭味。

赵虚无比熟悉身体失去机能变得腐败时散发出的味道，他曾经日夜和不同的尸体打交道，目送它们一具具葬在山后的坟包。

那时候，还有很多人羡慕他的工作，因为青山地下监狱的犯人是无法见到阳光的，而赵虚却能来到地面，护送那些高度腐败的尸体。

可那些人却并不知道，赵虚极度厌恶这项工作。

因为他送的……

是他的朋友。

——“喂，你还要挖多深？”

——“抱歉。”

——“真搞不懂上面怎么会让你一个罪犯大晚上陪我出来干这事儿，这难道不是违反规定的吗？”

年轻的狱警丢下铁铲，坐在浸满尸水的担架旁边，从胸口摸了一包烟出来，很快便吞云吐雾起来。

那夜月影婆娑，煞白的光毫不留情地笼罩住身形单薄的躯体上，也白了他的脸，只有两颗眼珠子黑漆漆的，泛起不明显的波澜。

“你…想抽？”

“我想。”

察觉到赵虚沉沉的目光，狱警夹着烟的手顿了顿，略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周遭，才又看向赵虚：“这个点倒不会有人闲的没事来坟地，你要是想抽一根，也不是不……不行，我记得你好像未成年对吧？”

“嗯，但我马上就要18了。”

“那也不成啊，未成年不许抽烟。”

狱警打量的视线在赵虚身上从头到脚扫了几遍，只觉得对方看起来不像要满18的人，瞧瘦的那样，像是被苛待了多年养出来的孱弱身体，身上没长肉，光长个子了，脸蛋又尖又小，刚刚走山路虽然默不吭声，也不喊累，但连连绊摔了好几次，压抑在喉咙里的咳嗽声和急促的呼吸混淆一块儿，听得人心凉。

看见赵虚又沉默下来，狱警朝他招了招手：“挖了那么久，过来坐会儿。”

寂静的环境里，狱警一边吸烟一边听着自己吐雾时口型缩成圆圈发出的呼声，火燃过半，烟灰在指尖处抖了抖，他突然听见身边响起微不可闻的吸气声，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而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却在他注意到之后越来越明显，诧异地转头时，他吸烟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谁都没有说话的时间里……

坐在他身边的赵虚环抱着双腿缩成一团，脸埋进膝盖，痛苦而压抑地偷偷啜泣着。

被夜伤透的月色散发着最无情的辉芒，冷漠投射在那清瘦的少年身上，仿佛将他苟延残喘的范围一点点收紧，缩小成一个圆。

寒夜里，那只冻得发红的手还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