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虚靠着金属墙壁放空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过附近的目光。他用绝大部分的时间在想郭铁衣和赵瓯。

走前，哥深埋着头，被母亲挡在身后，拔高的个子，人群中总能一眼看见，他攥着手，指尖被抠得血肉模糊，宽阔的肩膀隐隐颤抖。

坐在囚车上的赵虚，穿着不合身的血衣，看不清哥的表情，只看得见母亲满脸是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声嘶力竭，凭着不多的力气紧紧牵着哥。

那一霎，他心如刀割。

如果眼前的一切是完整的画，基调群情激愤，辅调黯然伤神，而他必然是被审判的罪孽根源，代表正义即将降临。雾蒙蒙的天映着血光，他的耳边除了盖过海浪的咒骂，还有明明不可能听得见，却缠绕在耳根处的母亲的悲泣。

一排一排的人体互相推挤，将郭铁衣和赵瓯推向车后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他拼命扭过头，从车窗后企图捕捉他们的身影。人头流动，密集相融，看不见了，刚才那几秒的一瞥就已经是神给予的最后宽容，他怎么还敢再贪心。

那时，赵虚身边只剩下魂灵伏在他耳畔的叫屈和怨恨。

他绝望地想，从今往后他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坐守在两边车门的狱警听见隐忍的啜泣，侧身看去，被阴影裹满的少年用双手捧住想必极为难堪的脸，不知是什么压倒了他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让他压抑不住颤抖的喉咙毫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指缝开始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泪水，滚烫的液体不断溢出，砸在冰凉的手铐上，落在血淋淋的裤腿。

他们表情麻木，看了一眼便扭过头重新端正坐好，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很多次，多少犯人只有坐上囚车才开始追悔莫及，若非要送这位年轻的犯人一句话，那就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窗外没有光，厚重的乌云吞噬着这座城市，二月份依然冷，车内没有开暖气，那持续了十几分钟的痛哭终于因为体力不支逐渐淡弱。

他们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温柔有礼。

“对不起，我吵到你们了。”

少年顿了一下，用冻僵的指腹擦拭着眼睛：“还有，谢谢你们。”

谁也没有解释那空白无言的十几分钟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没有人出声制止，但他们不约而同做出的选择却在寒冷的冬天成了唯一温暖少年的火把。

在众目睽睽下戴上镣铐是2月9号，坐了一天车到青山市时，已经是隔日。太阳如期升起，却仍被雾霾遮掩，走进通往地下的电梯前，赵虚留恋不舍地看着即将关闭的门外，内心苦笑了下，他的确没资格再看人生中最后一场日出了。

过往一切，将在这里彻底画下终止符号。

离去的那一幕如白日梦魇，只要赵虚稍微停下来片刻便会被折磨得头疼欲裂。年少的他第一次尝到孤独贯穿灵魂的空洞感，这里的人身材魁梧庞大，面容狰狞恐怖，所有人都是囚犯，明明他们看起来不会有任何交集，也不会有任何共同话题，可现实是，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甚至他的罪孽，会更加深重，穿着宽大的囚服，戴着屈辱的嘴套，所有都和想象中格格不入，让他内心生出极大的割裂感。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纹身的打算，顺利初中毕业考上心仪已久的重点高中，往后沉浸在解题的世界，用笔写出漂亮的文章，如期拿到奖学金，成为母亲的骄傲，步入大学后开始体验新的人生，谈场奔着结婚的恋爱，努力攒钱为另一半筹备婚礼以及未来同属于他们的温馨的家。

然而所有幻想，仅只能停留在幻想的阶段。

进入这里后，那些都将成为痴心妄想。

他刚满15岁，还会继续生长发育，个子不会永远停在170cm。他的背上被纹上无法抹去的囚犯标志，随着他骨骼的长大，皮肤的变化，那样的纹路会更加明显，只要脱下衣服，就一定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2月10号，进入地下监狱的第一天。

观察了他好一阵的囚犯们终于有几个敢上前搭话。

“喂，新来的，你多大啊？”

问话的是个光头，纹身对于他来说应当是家常便饭了，不仅仅是胳膊上纹满了龙虎，就连脑袋上都纹了青蟒。

赵虚看见他的第一眼，心里想的是，那串数字编码应该没处纹了吧？

当然，他也将这个疑问直接脱口而出了。

光头愣了下，然后和身边的几个兄弟互相看了几眼，笑起来：“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居然一点都不怕？”

藏在嘴套后面的声音小又压抑，应当处于变声期，还要略沉一些：“如果害怕就能无罪释放，我们应该在这里关到死吧？至少能证明，警察没有抓错人。”

“是，你说的没错，真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做不出来？”光头蹲在他面前，大约是赵虚长得太嫩，加上还未定型的音色具有迷惑性，便没忍住大着胆子摸了一把他的脸：“还没脱奶吧？真的好……”

光头搜刮了好久才从贫瘠的大脑里找到一个词“可爱”。

“你真的好可爱。”

赵虚：“？”

抬起头颇为不解：“就因为我年纪小？”

光头嘿嘿直笑，招呼兄弟们对赵虚的脸蛋上下其手：“各种意义上，比如你身上太干净了，什么图案都没有，在这儿真的很难见到。”

旁边的兄弟补充了一句：“你没发现你个子也很迷你吗？”

又有个兄弟补充：“你皮肤太嫩了，我们都是糙老爷们儿，肌肉梆梆硬的。”

赵虚彻底无言了，一边忍受被这群人搓圆揉扁，一边进行自我对比。

虽然在这群囚犯堆里，他170cm的身高是有点卡哇伊了，但也不迷你好吧？！跟同龄的男生对比他还算是高的，况且他还会继续长个子的！迟早有一天他要长到傲人的身高，让这群人再也不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

当然，这件事过后，赵虚再也没在吃上面亏待自己。

不过光头有一点说的没错，相比那些满身图案的人，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唯一的囚犯编码反而成了最显眼的存在。

要在一群二维码里面找到赵虚，太简单了。

他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往下便是干净的脖颈，透着稚嫩的肩宽，眼睛虽不算有光，但眼白清澈，瞳如墨石，黑白分明得引人瞩目。

总是给人一种新生茁壮的勃勃生命力，那是长期生活在地底的人们丢失多年的，美丽而耀眼的——

生的希望。

光头捏过瘾之后，还是给赵虚解了惑，只见他潇洒地背过身去，撩起囚服到脖子上，两处肩胛骨中间被抹去图案，矩形的留白，圈禁着一串红色编码。

二级罪犯。

“怎么样？比你低一级，你有没有骄傲点？”

赵虚第一次听到这种睿智发言，难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我该骄傲吗？”

光头哈哈一笑，坐到赵虚身边搂住他：“新来的，这儿都是靠颜色定地位的，你这种戴嘴套的走出去能吓好些人呢。”

赵虚觉得自己的肩骨都要被光头揉烂了，他抓住对方的手：“我不觉得能吓到你。”

光头嘿嘿笑了下，心觉这小子有趣得紧，收回手搓了两下：“太久没见这么小的小孩，哥几个觉得新奇得很，就当是你们小时候看见玩具爱不释手非要老娘买的那种感觉。”

赵虚冷脸：“不会形容还是不要形容了。”

什么玩具？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的形容，哪有把人比作玩具的？

“咱没读过什么书，你应该是我们当中学历最高的了。”

短短几分钟，赵虚接连无语多次：“……这是在嘲讽吗？”

几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跟赵虚叭叭叭讲个不停，似乎逗赵虚看他露出不同的反应是件特别好玩儿的事情，说到后面赵虚都黑脸了，这几个居然还表现得更热情，搂着赵虚放大话：“出去说你是咱罩着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赵虚：“红码罩黑码？”

光头咔咔笑：“你也别太小看咱红码了，黑码真正恐怖的是他们的脑子，他们都是精神病，反人类，谈不拢的，说不定就上来给你一刀子了，但咱红码经历的可比他们多多了，不信你去看，黑码有一半都是瘦猴子，不过我可奉劝你，另一半的黑码就不要招惹了，身上练着腱子肉，藏在衣服下面不太好发现，可眼神阴冷得很明显，虽然没咱这么魁梧，但他们都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受过专业训练，开膛破肚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是我们普通人能比的。”

“那你们怎么敢接近我？不怕我是精神病吗？”

光头嗨呀一声，豪气地拍了拍赵虚的背，差点把人的肺都拍出来：“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怕黑码的了？况且我们观察过你一段时间，发现你这个人总是在角落里又哭又笑的，好像没奶喝的娃娃似的，我们鼻子灵敏得很，在你身上一点儿威胁都没闻到，说说吧，你怎么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快满15岁的时候进的，第二天就是赵虚15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