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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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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学大讲堂很快就聚齐了所有学生。

除了顾家后生,还有不少姻亲、乡邻借读子弟,拢共六七十号人,乌泱泱也有一大片。

外舍众人因年纪小,出来得最晚。

顾悄磨磨蹭蹭,落在最后,就想借机偷溜。

结果被顾影停一把揪住,拖着手往人堆里去了。

十六岁的顾悄混在一群豆丁中间,实在打眼。

不出意外,他又被群嘲了,只是这次嘲讽里,带了丝酸气。

“哟,顾三什么时候不斗蛐蛐,逗奶娃了?”

“他不会看着兄长接连高中,以为文武科场跟蛐蛐斗场一样简单吧?”

一番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另两舍这下是把入学第一日没看到的笑话,一并补了个齐活。

顾悄木着脸,忙着在人群里找原疏,没工夫搭理。

有那精力闲生气,不如赶紧越级。有什么比废柴逆袭更好的打脸方式呢?

倒是顾影停不干了,他一把甩开顾悄的手,双手叉腰,奶声奶气道,“我阿娘说,莫欺少年郎,琰之叔公可腻害了,你们等着瞧!”

这小娃虽然年幼,说话倒是很有几分威信。

内舍学子遇着他,无不避其锋芒,领头几人冷哼一声,愤愤转过脸,却是真的不再针对顾悄。

族学里这群小辈一贯捧高踩低,这还是顾悄第一次看他们明面上吃瘪,实在奇了。

“他不是与内舍原疏最是交好吗?怎么没见那狗腿子?”

倒是上舍一人聪明,换了个由头重新找茬。

内舍学子连忙接茬,“师兄不知,今日旬考,原家那小子舞弊,被执塾亲自叫去了后院,这会恐怕凶多吉少了。”

“谁叫某人昨日撂下狠话,大言不惭说旬考必过,没那本事,可不得琢磨些歪门邪道?最终害人害己。”

顾悄这才变了脸色。

舞弊是不存在的,怕只怕原疏离了开小灶的那篇目,一问三不知,被执塾借机发作了。

讲堂乱哄哄,闹得顾悄烦乱,直到一声轻咳,叫全场消音。

老执塾脚步匆匆,从后院急步而来,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胸前白须都飘得比昨日轻快。

身后跟着的,正是毕恭毕敬的原疏。

这情境,怎么也不像舞弊被逐出族学的样子。

内舍几人原本还在幸灾乐祸,见状脸色难堪,直到原疏躲在执塾背后,偷偷向着他们比了个小指,更如吃屎噎住一般。

刚刚他们戏谑时笑得有多猖狂,这会被打脸了尾巴夹得就有多紧。

“内舍考校耽误片刻,老朽来晚了。想来,各坐堂夫子已说与诸位,今日观礼,兹事体大。众弟子务必谨言慎行,若有人敢惹祸生事,回来我绝不姑息!”

“弟子谨遵教诲!”六七十人答得齐整。

顾悄听着,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般小说电视剧里,这种开场意味着马上就有人要惹祸生事了。

穿越人内心怂叽叽祈祷:我不是主角,惹祸精退散!

原疏一巴掌拍上肩膀时,顾悄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吓得一哆嗦。

“顾三你不至于吧?”原疏反被顾悄吓到,他惊魂未定,“我的三爷,你可稳着点,我这一巴掌要给你拍出个三长两短,我姐夫能剁了我。”

顾悄平复着心悸,一本正经恐吓他,“我娘找齐云山的道长替我看过,那道长说,人的肩头有两把阳火,可我的火天生比常人弱些,切忌旁人从背后拍肩,很容易就把那阳火吓灭了,灭了我可就救不回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原疏一脸惊恐,瞅着顾悄不太健康的脸色,又联想到三房丫鬟小厮碎嘴时常说的,顾三鬼门关前溜了几圈阎王又给放回来的邪门事迹,登时觉得这是实话。

他将惹祸的手背到身后,围着顾悄绕了一圈告饶,“好哥哥,好夫子,你说笑的吧?”

明明比顾悄大,哥哥却喊得顺溜,可以说是十分地不要脸了。

顾悄佯装气虚,他更是神神叨叨双手合十闭目,“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要不,要不等会去关庙,咱求柱香再给你续个火?”

“你可拉倒吧。”逗够傻狗,顾悄好笑地一把推开他,“他们都动身了,你还去不去关庙了?”

原疏回头一看,果然连最小的外舍都出了族学大门,一路向着西边去了。

“去,怎么不去!”原疏着急忙慌扯过顾悄,一边追上队伍,一边道,“我刚刚在执塾那边考校,听到知县差人来报,京里来了贵客,这次祈福将由知府亲为,你若是要求学,那无论如何都要抓住机会,先见见两位主考官!”

顾悄闻言,心下不免动容。

没想到原疏这般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以至于连自己的考校结果都忘记报喜吹嘘。

他笑着问,“且不要管那些,不知七爷上午考校如何,可有机会与我一同奋战县府两试?”

原疏赧然,端正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童生试我可不敢想,不过今日旬考,我竟得了个前几,顾小夫子狠狠夸了我一番。执塾不信,将我抓去又考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知我只会这一篇,虽格外开恩留了我,但也训导我再接再厉,不要做那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了,秦老夫子也在,他要了你的手书,夸了一番,说此子必成大器!”

“哼,那是自然。”顾悄一脸骄傲,“有我在,你就是想瘫在地上,我也给你和上糯米浆,牢牢按回城墙上!”

原疏替他拢紧因疾走出汗松开的披风,十分服气道,“顾夫子说怎样就怎样,但是,您能紧好衣服、防好风,保重好身体吗?”

顾悄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讪讪。

他身边的人,都快被他娘并大丫头洗脑成老妈子了。

关庙坐落在县城西北郊凤凰山脚处,离顾氏族学不远,步行也就小半时辰。执塾每舍指定了一名弟子,协助坐堂夫子带领众人前往。

小班领头羊便是顾云庭。

只是这孩子竟公然玩起了公报私仇。

他领着几个小弟,故意坠在队伍末端,趁着顾悄二人聊得热乎,将两人带入了一处岔道。

等到顾悄发现不对,五个半大少年已经将两人团团围住。

他们掩耳盗铃一般以黑布覆面,似乎这样,旁人就认不出他们。

这场景,令顾悄想起某些降智网剧,他实在没忍住,吐槽道,“大侄子,要不我再给你一点时间,你把这身云锦纹镶火鼠皮袄子换了再来?”

被挑衅了,顾云庭很是生气。

他一把拽下掩耳盗铃的面巾,狠狠将顾悄推倒在地,甚至连名带姓直呼道,“顾悄,你不要太过分!”

“你和你那两个兄长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明明有足够的荫生名额,却总爱在族学、在科场出风头,抢我们这些人的机会!可他们考上了又如何?你们这房就算官至二品,也从不为族中行半点方便!昨日也是,子繁不过是呛了你几句,你却一点也不顾念宗族情谊,差点害了他的命,今天我定要给你点厉害瞧瞧!”

一番话色厉内荏,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这说的分别是两宗旧怨并一桩新仇。

新仇不消多说,旧怨却有些年头了。

大历三十三年,六房老大顾云融,也就是顾云庭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与顾悄大哥顾慎同年应举人试。彼年南直隶十四府乡试解额130名,顾云融恰好考了个131。

落榜路上,也不知哪个酸秀才胡乱攀咬挑拨,称顾家十二房冲了六房运道,顾准这支算上阁老并武侯府荫生名额,三个儿子皆可免试入国子监,就因为顾慎非要下场,这才抢占了顾云融的机遇。

说起来也巧,顾云融连考数年,次次乡试名落孙山,恰好就那年擦了个边,秀才一番话,顾云融回来转述给家里人听,六房竟越听越信。

加上再往前推十几年,顾准尚在京中主事户部,六房顾况曾入京求入皇商名录,好分新起的盐商一杯羹,可当时的两淮盐运司贪墨,已在皇帝处置名录内,顾准不便明说,只好断然拒绝,谁知这番彻底惹恼了顾氏族人,即便后来盐运司倒台,族人也难记一句顾准的好。

原疏并不清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小伙伴出头。

“技不如人就算了,这妒忌的嘴脸实在叫人看不下去,真真是小人!”

他见不得顾云庭颠倒是非,还对顾悄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拳头就还了回去,与正面那三个人打成一团。

好在他们还紧着本分,下手皆避开了门脸。

无人理会的废柴悄刚想起身,刮破的掌心才撑住地面,身后不知是谁,就一脚碾上他右手。

那一下歹毒得很,脚掌施了狠劲,压住顾悄指尖关节处左右碾磨,要活活将手踩断一般。

顾悄额头疼出一层细汗,泪腺也开始不自觉分泌。

他没有多少打架的经验,身体素质又废,疼极之下的本能,是以头肩为武器,狠狠撞向身后少年,趁着他稳住身形的间隙,好歹救出自己的手。

另一个少年冲上来要帮忙,顾悄还能用的另一只手,快狠准向着那人眼睛扬过去一把沙石灰。

原疏打得正酣,已经撂倒了两个,还剩个顾云庭难缠,分不出胜负,一时顾不上顾悄。眼见着踩手的那少年人卷土重来,撒灰这等阴招却用不了第二次。

顾悄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一边淌泪一边想,希望换了个芯子这身体耐打一点,如果他就这么没了,那也太亏了。

他边跑边躲,左支右绌,眼见着被对方拎住后颈衣服,一记雷霆铁拳避无可避,却有另一只手,有如天外飞仙,牢牢截住了这下直冲太阳穴的攻击。

来人手掌修长有力,一折一送间,就让少年苍白着脸连退数步。

救场的,竟是宋如松。

有了帮手,顾悄这才有功夫打量行凶之人。

那少年人身量寻常,不比顾云庭高出多少,也不曾摘下面巾,所着衣物看不出名堂,顾悄实在辨认不出他身份,只留了个心眼,记住了那双斜飞阴沉的凤目。

那人也机警,见情况不妙,毫不恋战,迅速窜进山林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搞定这边,宋如松又立马赶去原疏那边拉架。

身为六房管事之子,他抱住顾云庭,替主家挡下原疏拳头,口中呵斥道,“二爷,你就这样替大爷分忧吗?”

顾云庭闻言,发热的脑袋犹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见顾悄手上惨状并众人狼狈模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到底他才十三岁,想到出发前执塾一番警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抓住宋如松的手,道,“宋衍青,你要帮我!你要帮我!”

宋如松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低低问道,“二少要我如何帮?”

顾云庭被问得讷讷,不知如何是好,他松开宋如松的手,外强中干道,“我怎么知道,宋管事老了,将来你就是我们这房的管事,这点事难道你都办不好吗?”

宋如松虽举人不中,但好歹有功名在身,敢如此嚷嚷着,叫秀才给他当下人,顾悄委实被六房的行事作风雷到了。

可他也没法五十步笑百步,因为他身边,同样有个拎不太清的猪队友。

原疏这会也冷静下来。

激情干架的后果就是,他盯着顾悄煞白的脸色,通红的眼眶和一脑门冷汗,悔得拍大腿。

“这可怎么好,苏伯母今早特意打发人来叮嘱我,叫我照顾好你!你这手,不行不行!我马上替你去找大夫!”

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与十三岁的顾云庭一般无二。

顾悄与宋如松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宋如松率先开口,他一揖到底道,“还请顾三爷、原七爷见谅,这次是我们家二爷冲动,我先代他赔个不是,回去后六房必会登门致歉,望两位能够大事化小,莫与莽撞稚童计较。”

莽撞稚童?顾悄望着十三岁的“稚童”牙疼。

想到“熊孩子他还小”的名段子,顾悄剧痛之下生生被气笑了。

但原疏可不好糊弄,“宋秀才,这事我们说了不算,琰之伤的可是写字的手!换你,能大事化小?”

宋如松立即提出急救方案,“三爷的手这时急不得,文庙附近有个小佛寺,寺内住持通岐黄,我立即打发人去寻,这样即不耽误治伤,也不耽误今日文会。”

得顾悄首肯,宋如松十分贴心地在他身前半蹲下,道,“害得三爷受惊,衍青心中实在歉疚,还望三爷不要嫌弃,让我背您一程吧。”

顾悄体力消耗得厉害,兼之一通惊吓,心虚气短、手脚发软的不足之症发了出来,一时有些目眩。

山路难走,他亦乏得厉害,根本没什么力气推拒,便十分不客气地受了这番好意,在原疏帮助下,爬上青年并不宽厚的背。

宋如松这才得空,开始盘问顾云庭,“小蛮,刚刚遁走那人是谁?若说你与原七爷,尚属正常口角推搡,那人下手却歹毒。他最后那下,却是照着三爷太阳穴去的,若不是我赶巧拦下,如此狠手,你要知道后果!”

顾云庭此时尚未取字,小蛮是他乳名,如此称呼,可见宋如松与他亲厚。

青年也并无偏私,一番话磊落恳切,顾悄心中疑惑也一并问出,可算有章有法。

顾悄几乎血肉模糊的右手,叫顾云庭心中后怕不已。

他指着其中一个跟班坦白,“我也不清楚,是他带来的,我本来只是想要……想要人多阵势大……”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跟班闻言,头摇得如小儿手鼓,“我不知道他是谁,出了族学,二爷叫我们一起给顾……顾小叔一点颜色看看,不多久这人就突然凑过来,说是二爷叫跟着我的。”

顾云庭气得停下脚步,破口大骂,“二狗你血口喷人,稚奴和小五一直跟着我,那人我们谁也没见过!”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终于发现不对。

可那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像是山路上凭空变出来的鬼魅妖怪。

顾悄只得出声打断顾云庭几人的争论,“这事显然一时半会也寻不到线头,暂且搁置吧。你到底还想不想去祭礼文会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顾云庭迈开腿跟上,扭捏道,“自然是要去的。小……小叔的手非我本意,对不住。我定会找到暗中生事那贼人,替小叔你讨个公道!”

顾悄心知,十二房与六房心结,非一日可解,也不做无谓的宽容大度,只板着脸不置可否。

他伏在青年背上,闭目养神。

青年看似清瘦,走起来却极稳。顾悄别扭一会,就不自觉将头靠在青年颈间,将睡未睡。

过了很久,也许不过一会,顾云庭在身后“哼”了一声,酸气十足来了句,“宋衍青只背过我,顾小叔可真是好福气!”

顾悄迷迷糊糊之间,心道这小孩子怎么跟小狗似的,还占怀呢。

好在剩下的路程不远,一番耽搁,几人赶到凤凰山时,知府大人并京城贵客的车辇,也才入关庙。

在前引路的枣红色车厢,是高级官员惯用的制式,显然是知府老大人;在后的,却是一辆低调从简的民用车马,挂着青色帷幔,看不清内里,只一只骨节分明、莹润修长的手虚虚搭在马车窗边,食指轻轻扣着窗沿。

原疏眼尖,啧啧叹道,“这京里贵人是谁?单看那腕上套的冰花星月菩提手串,拇指上戴的和田玉素面扳指,哪一样都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顾悄如有所感,抬头望向专供车马进入的侧门,却只看到一个毫无特点的马车屁股。

菩提与扳指,同为“十玩”,都是旧时士大夫爱把玩的小物件,这让顾悄不知不觉又想到学长的那把折扇。

大约,是他想家了,想远在几百年后的故乡和故人了。

顾悄赶紧摇了摇头,将不合时宜的联想驱逐出境。

手上剧痛提醒着他,在这动不动就家法伺候、同窗倾轧,一个不好还要杀头抄家的古代,将京中贵人与学长混在一块,可不是个聪明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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