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已经很久不曾陷入如此静谧的睡梦中

他自病来，多年觉轻，入夜也为病痛反侧，时常需要服侍的人候在床头注意他是否发热。偏他又是江湖一流高手，刀剑里闯出红袖刀的新名头一黄昏细雨，有人近身便更难以放松入眠。

唯有今夜，旧庭院，新老枝，十又三年前的月亮又回到在他的眼里。新梦如旧。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朝霞尚未散去，太阳也还温柔，没有合拢的白棉窗漏出一道蓝紫色的天空。

红袖神尼见苏梦枕醒来，只说:“醒了就好。\"

随即红袖神尼起身去叫来旁边静室的大夫，绛紫的衣袖拂过雕花床栏。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玫瑰椅，尽管后半夜坐在这里的少女已经消失，但冥冥之中，红袖神尼还是觉得她坐在那里。

前几日，难以计数的知识和乱世亡魂的悲泣搅乱了苏梦枕的心智，让他心中只剩下用笔墨记下所感知到的一切这个一个念头。如今晨光熹微，苏梦枕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大部分关于自己的未来，连带着自己周遭人的际遇也被遗留在记忆之外。

这让他对担忧自己的师父有些歉然，想必乱世之中，周边大部分人也难得保全。但这歉然很快便被他生出的雄心斩断，若自己重来一趟世间，时事还如故，岂非浪费这一奇遇。既然不会按照原本的轨迹，有何须为枕下黄粱唏嘘。

没有红袖神尼在房内，苏梦枕的目光和坐在玫瑰椅上的少女对上。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命定，原本闭着眼睛的少女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两两相望，她看起来非常意外。

这种意外反倒不是苏梦枕的意外，事实上，几乎见到他的人总有掩饰不了的意外。

意外一个身患绝症又身中剧毒的人还活着，意外眼前的人居然是苏梦枕，意外快要死去的他还有一双燃着火焰的眼睛，苏梦枕在他人的脸上见过太多的意外。但苏梦枕却仍旧盯着她。

他看着她的脸，并不算熟悉，却让他心中翻涌起难言的情绪。记忆或许会消泯，可爱恨还卷留在体内，随着呼吸化作声声轻叹。

苏梦枕为那些过往的不再被记住的爱恨叹了一口气，一声非常轻微的叹息。

但能令苏梦枕发出这声叹息，已经足以让苏梦枕对她感到意外。

这声叹息之下，她歪了歪头，浅红的唇张开，却不见舌齿，只露出空洞的一片黑。

苏梦枕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想找回你的记忆吗?”

声音并非从她所在的方向传来，反而是氤氲在苏梦枕耳边。苏梦枕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已是不用了。”

“但你应该想的。”她的眼神失焦，似乎陷入懵懂之中。

苏梦枕无法看到的是悬浮在少女身边的光幕亮了起来，大量字符快速划过。

“一夜入新章，何必旧纸笔。\"苏梦枕看见她仍旧懵懂，思索片刻，问道:“如果我想要找回我的记忆，你能得到什么?\"显然眼前的少女并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反而如稚童，那么会有此问，必然是有原因的。想到她张开嘴后的奇状，苏梦枕隐约有了些猜测。

眼前的少女或许并非人。

红衣，披发。

如此，反倒像是枉死的厉鬼来找替死鬼了。

苏梦枕还从未试过杀鬼，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方法超度她。

光屏之上，原本快速划过的字符开始减慢速度，直至停止。

但少女眨了眨眼，目光重新落在了苏梦枕身上，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操控。

\"有东西，进来，可以，变成你。\"她说道。

光屏开始闪烁。

“变成别人有什么好的呢，为何不做自己?\"苏梦枕问道。

“自己?\"她犹豫了片刻，问道：\"自己是什么?\"

苏梦枕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近，想来是金风细雨楼供奉的大夫来为自己诊脉。

于是苏梦枕没有急着回道她的问题，而是静待大夫推门进来。

不出苏梦枕所料，大夫完全没有看一旁坐着的少女一眼，径直走到了自己床前。

大夫曾经供职于太医院，礼数最为周全，如果有旁人在侧，必然会行礼。

苏梦枕倒没想到自己得一机缘，还引来了厉鬼。

“劳烦了。”苏梦枕伸出左手，

树大夫道了声岂敢，开始为苏梦枕把脉。

他为苏梦枕把脉的时候，坐在玫瑰椅上的少女因为久等不到苏梦枕的回答起身，想往苏梦枕那边走。

然而她身上不合身的红色外袍拖拽在青石地板上，没走几步便缠住她的脚踝，让她一个踉跄。她跌坐在地上，有些笨拙地试图扯开脚踝上的红布，却越弄越乱。

苏梦枕有些疑惑，原来厉鬼忘记身前事后居然是这样的吗?

红袖神尼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房内搜寻，却还是不再能看到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子。

苏梦枕注意到红袖神尼的动作，心中微动，师父知道屋内还有一个人，却没有看到她。是因为此时是白日，所以厉鬼无法现身吗?但自己却能看到这个女子，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所以果然是厉鬼找上了自己?

那自己这几日看到的乱世之景和奇技淫巧，又和这突然寻上门的厉鬼有什么关系呢？

“少堂主最近多食些温补气血的汤水便是，虽然如今气血亏损但之前体内相争的阎王令和肺痨却平缓下来，有望之后调养一番，强健肺腑。”大夫说完从药箱上层格子拿出纸笔，写下方子:“最近先不急着用药，先每日熬一碗着猪肺汤来。这里面有几味辅料需要把控一下用量，老朽让药房抓齐了再送到厨房去。\"

“劳大夫费心了。\"苏梦枕道谢

“少堂主此番是因祸得福，想来也是上天保佑，老朽不过是尽人事罢了。”大夫笑道:\"既如此，老朽便先告退了。”

“老尼送大夫您去药房。”红袖神尼道。

大夫边走边摆手道:“小寒山的路老朽还是认识的，想来师太和少堂主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大夫慢走。\"红袖神尼见大夫并不驻足，几步便走出房门，也不多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苏梦枕:“能看见吗?\"

这问题没头没脑，苏梦枕却极快反应过来，只说:“还在。\"

他的眼睛看见地上的少女还在和衣摆纠缠。

“和这些有关吗?”红袖神尼的手指向苏梦枕枕边被卷起来收好的纸。

“或许?\"苏梦枕心里微动，或许确实如师父所言，这个突然出现的厉鬼和自己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有关。如果真是这样，苏梦枕不禁想到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乱世中无数人的哀泣。

或许她也不过是乱世当中苦苦求生而不得的一人罢了。

金人杀入京都，诺大汴梁化为太多女子的无间地狱。

被奴役，被抢掠，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便被涂上脂粉送给金人玩乐，甚至连尸体都难逃魔爪，死无全尸。

就算侥幸活下来，却还要被斥骂冷待，竟怪女子为何不以死守节。

苏梦枕念及乱世，虽不至于消泯了提防，却对地上的厉鬼怜悯三分。

\"你作何想?”既然此时连人都见不着，红袖神尼便不在那神秘少女身上多费心神，转而盯着苏梦枕，指着苏梦枕枕旁厚厚一沓笔墨问道。

此时虽然苏梦枕还躺在床塌之上，但红袖神尼已是面色肃然，她目光如刀，誓要将苏梦枕整个人细细刨开，看清他的五脏六腑。

苏梦枕没有避开这锋利的审视，而是与红袖神尼对视，尽管是仰望，但他目光炯炯，竟压过此刻天光。

两人的目光如出一辙的锋利，对视之间，如同两把快刀正面交手，寒光泠泠。

他清楚，红袖神尼是在问他对突然出现的厉鬼作何想，更是在问他对自己突然得到的机缘作何想。

枕旁笔墨，可以作为敛财之用，可以作为进身之用，可以求官求爵，可以自立门户。

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间。

苏梦枕慢慢坐起身，跪坐在红袖神尼面前:“徒弟不肖，但求救万民于水火。”

红袖神尼的手，落在腰侧刀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