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珂参与的艺术主题营在纽约，住宿可以选择两人宿舍或者寄宿家庭。和老陈讨论后，他们选择了后者，希望体验更多当地文化。
除了规律的语言课程，主题营还有参观校园，看展，手工体验等活动。来参与夏令营的伙伴多有留学计划，这些内容设置也是方便他们未来择校选专业。
李天锡每天早上都会刷一下微博，看看陈梦珂的更新。
伍迪艾伦《曼哈顿》海报的同款机位打卡，昂扬的自由女神像，和寄宿家庭的女主人一起做的胡萝卜蛋糕，在MOMA和《亚威农少女》合照的背影，还有周末蓬勃的跳蚤市场……
就这么看着她扎根在这片最繁华的土壤里，伸出无数根须，蔓延，汲取。
做完英语听力，李天锡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去厨房盛了两碗冰绿豆汤回书房。
等待批改的空隙，他忍不住又点开微博看，陈梦珂又发了张和小伙伴在室外吃下午茶的照片。他放大照片，松饼上撒着枫糖浆，点缀着新鲜草莓，看起来很不错。
而陈梦珂虽然带着墨镜，他依然能感觉到那双眼此时是笑着的。
苏筝阅完卷叫了李天锡一声，见他对着手机发愣，又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李天锡把手机递过去，口是心非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事实上他很清楚，这比他之前在国外走马观花的旅游有意思多了。
和一片土地建立联结，新奇又具有挑战。
苏筝拿过手机，划拉了一下大片的图文。她看得专注，杏眼里眼波流转。
看了一会，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轻笑道：“很有意思啊，照片也很好看。”
“哎，也没什么大意思，你看社交媒体里的巴黎那么漂亮，其实臭得要死，坐地铁还有人逃票。还有上次跟我妈去西班牙，当街就被抢包……”
他列举着那些旅行的糗事，苏筝却听得饶有兴致，李天锡住了嘴，说不下去。
苏筝发出一声带着笑的叹息，“真好。”
李天锡摸不着头脑，“好啥啊？”
“你这么小，就去过这么多地方。”
“你想去也可以去啊，怕危险就报个团，也很方便。”
苏筝拿过绿豆汤喝了一口，点点头，“那我以后看看，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会难受吗？”
李天锡噎住，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心里充满了因无知而产生的羞愧。他也忙拿起绿豆汤，想让那冰压住羞愧的热。
他记得苏筝是周边的小城市来的，那名字在认识她之前闻所未闻。
“不难受的，下降时可能耳朵会有点难受，可以戴付耳塞，”他回想着自身经历和网上看的攻略，不停说着旅游的小诀窍，“……也可以当背包客，住那种分性别的青旅，会安全点……”
苏筝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
“你想去哪玩啊？”李天锡好奇。
苏筝指着桌上的手机，“我想去纽约。”
她声音不急不缓，“我老家教育水平一般，以前也没接触过外教，我就一遍遍看《老友记》，现在随便打开一集，台词都能接下去。”
所以她一直想去纽约看看，看那里是否如剧中一般充满着欲望和激情。
“真厉害。”
李天锡对有韧性的人从来都很佩服，不像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祝你早日心想事成。”
苏筝摇头笑了笑，“你好好学习，争取开学摸底考考个好分数。”
“这跟你去纽约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继续这份稳定的兼职啊，况且你也不让人操心。工作日我还准备去留学中介兼职，以后还能自己申请学校。”
“你想出国读研？”李天锡这才回过味，她说的想去并非旅游的去。
“嗯，如果能申请到全奖的话。”苏筝早就开始联系导师，还是有些信心，但留学的生活费依然高昂，她得再多赚点钱才行。
当天晚上，李天锡久违地失眠了。
陈梦珂对假期生活的投入，苏筝对未来的各种筹划，都让他对自己的混沌发出质疑。
每天在题海里沉浮，根本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
他好像从来没有描绘过“梦想”这两个字。
越想越闷，李天锡关掉空调，把窗户打开。
点开微博存了那张做胡萝卜蛋糕的照片，他转手在Q丨Q里传给陈梦珂。
“这个好吃吗？回来做给我尝尝吧。”
这边是夜晚的话，那边应该是白天吧。
他们还从没离对方这么远过，居然已经在地球的两端。
*
暑假快要结束的前几天，陈梦珂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又跟着老陈匆匆赶去隔壁市的外公外婆家，说是好久没见了，得过去给老人看看。
李天锡从妈妈口中得知，连人都没见到。
高中阶段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暑假，就这么悄声溜走。
教室里是久违的吵闹，这之中，一眼就能看出谁在偷偷学习试图惊艳所有人。无他，没怎么晒过太阳的人，都白一点。
而充分放松，游山玩水的人，这会正顶着黑皮唾沫横飞地描述着见闻。
上完早自习，李天锡迫不及待地掏出桌肚里装着便当盒和杯子的保温袋往外走。几个好友叫住他闹着要去小卖部买饮料。
他摇摇头，举了举手上的东西，“我得去七班送东西。”
众人嘘了一声。
一旁的向楚笑着站起身，“给陈梦珂是吧？我帮你去送。”他伸手欲结果袋子，被李天锡一把拍开。
两人都有些愣住，那动作不太像男生间的打闹。
李天锡握紧保温袋，拍拍对方肩膀，笑着道：“不好意思啊，哥们，我找她还有点话说。”
说完离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半大小子。
他后悔自己莫名的过激反应，默默穿过人群上了楼。
陈梦珂坐在靠窗的后排，一向是独自低头看漫画。李天锡循着记忆里的方位往那边看，却见那坐位旁围了好几个女生。
从人群缝隙里，他看到了陈梦珂的身影。
头发剪短了一些，皮肤也黑了一点。
她神采飞扬，正兴致勃勃地给朋友分东西。
站的远，他也没看清。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认出了李天锡，对着她叫了声：“陈梦珂，李天锡来了。”
陈梦珂闻声仰头，看到他的瞬间，嘴角牵起一抹大大的笑，很快起身走到门口。
李天锡把手伸直到她眼前，“我妈昨天特意发面做的小笼包，豆浆也是早上鲜榨的。”
“哇，我正好没吃早饭。”陈梦珂接过来。
果然改不掉不吃早饭的坏习惯，李天锡心里嘀咕，嘴上继续道：“她说你肯定好久没吃了，是不是天天吃披萨汉堡薯条啊？”
“没那么夸张啦，曼哈顿也有很多好吃的亚洲菜，”陈梦珂笑着摇头，“帮我谢谢惠姨哦。”
她转身往回走，见李天锡没动，疑惑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李天锡摇头，“没了。”
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还是回家再说吧。
他往楼下走，到了教室楼层，又继续往下，快速跑到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回来放在了向楚的座位上。
*
周六下午，李天锡和陈梦珂终于来到大海家，把拖欠了一个假期的账给清了。
陈梦珂负责排队，李天锡则跑去附近的网红奶茶店取茶。
两人在辣椒和热气里闲聊着分别的时光。李天锡嘴巴辣得发麻，心里却爽快，感觉自己真是多想了，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听我爸说那个小土狗是你送给他的？”
李天锡道点头，那天他打完球，回家路上听到草丛里的呜咽声，拨开一看才发现是个受了腿伤的小狗，个头小，看起来不过几个月，也不知流浪了多久。
他把小狗送到宠物医院医治好，还央求张惠打好疫苗。抱着焕然一新的小狗，不知怎么就去敲了楼上的门。
也许是因为脑海里总有陈叔独自散步的背影。
他臭屁道：“我感觉我都能听懂小狗在说什么，他让我带他回家呢。”
陈梦珂嘴巴毒：“你这叫善心外包，就让我爸收拾烂摊子了？”
“陈叔不喜欢吗？”李天锡着急，难道当时毫不犹豫的接受，只是怕折损一个孩子的善良吗？
何止是喜欢，都快当亲生的了，捧在手里怕化了。见他表情沮丧，陈梦珂没好意思继续装，只好坦白，“他很喜欢的。”
她吃饱后，把手机拿出来，调出照片递过去。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室内照片，挂了很多画。李天锡挠头，“我可看不懂画，再说你不拍画，拍这么广是干嘛？”
“这是SOHO区很有名的一个艺术画廊，跟MOMA那种重量级展馆不同，这里会展出时下最新锐的画家，”陈梦珂指着其中一根廊柱，“我靠在这看了很久，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她眼睛微眯，看得李天锡没有头绪，只好如实发问：“想什么呀？”
“这里会挂满我的画。”
陈梦珂声音确凿，眼中势在必得。
那份笃定，如同不惧风雨的高山，巍峨地横亘在李天锡眼前。他被气势震慑由衷点头，“一定会的。你上江美绰绰有余，再积累几年，海外展出应该问题也不大。”
没承想陈梦珂却摇了摇头，“我想出去读大学。”
李天锡心颤了颤，却觉得这结论，冥冥之中，自己也曾想过。陈叔不会无缘无故在这当口安排她去夏令营，想来以前就有这样的对话。
“这次出去，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开阔了一些，”陈梦珂撑起下巴，看向远方，“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如果我上江美的话，那些老师都是院子里的叔叔阿姨，我现在大概都能预想以后的生活。”
“我想再靠自己探索一下，也许在我预料时间之前就能开个人展，也许撞得头破血流再认命回来。”
“总之，就是试试吧。”
“我下周开始就不上晚自习了，还有周六也得去上课，准备托福还有作品集。”
李天锡无言以对，只是机械回应，“那也好，也好……”说完又低头吃面，沉在最下面的面条有些咸，他忙拿起果茶猛吸。
那种被狠狠甩在后面的感觉，太猛烈了，摧枯拉朽，让他体无完肤。
*
作为父母，李晓华和张惠都发现了儿子最近的异样。说话无精打采也就算了，连吃饭都不香了。
今天连眼前的红烧排骨都不夹了。
李晓华夹了块放他碗里，“摸底考没考好？”
“没有，还没出结果呢。”
两个大人大眼瞪小眼，张惠犹豫了一会，“补习时间太长了？要不我让苏筝缩短一下？”
他们早放弃了望子成龙的念想，只希望李天锡混个上游，要是学习整出心理病就得不偿失了。
李天锡放下筷子，“不用，就这样吧，我吃饱了，爸妈慢慢吃，我先回房了。”
碗里还剩大半碗米饭，他什么时候不是吃完的？
张惠忧心，桌子擦到一半，又跑到厨房对洗碗的李晓华低声：“你等会去找他谈谈。”
李晓华敲门，走了进去。见李天锡没打游戏，拿着盒巧克力发呆。
“小珂带回来的？”
李天锡点头，以前他和陈梦珂一起看《阿甘正传》，对那句经典台词，他皱眉批判，盒子里的巧克力明明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超市货还是进口生巧，都方方正正，一个模子刻出来。
后来陈梦珂在纽约看到每颗都不一样的巧克力，想也没想就买了盒带回来给他。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李晓华坐在床上，语气温和，“各方面都行，学习啊，交友啊，别说你这个年纪，我这把年纪都有不少困惑，但也许你说出来，咱们能一起想想办法。”
和很多誓死维护父权尊严的爸爸不同，李天锡的爸爸非常温和，甚至引得不少坏心眼的邻居调笑他“妻管严”，但李天锡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爸爸的温柔退让都是因为爱。
他看了看认真等待的爸爸，犹豫开口：“就是觉得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以后要什么，但我好像找不到方向。”
“他们以后想干什么呢？”
李天锡转动椅子面对他：“陈傲然是篮球特长生，高一只知道玩，这学期开始努力抓文化课，说要特招进江大读管理；我同桌在课桌上刻了上科大的字，虽然被老师骂了，但他瞅一眼好像就能多做几道题。向楚要去英国读书，估计今年就去读高中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迷，“陈梦珂也在准备托福了……”
李晓华额头挤成川字，沉默了好一会才舒展开，笑着点头表示了解。
“小珂的事我听老陈说了，要是真去了，江美又少个好苗子了。”
他握住儿子抽条般迅速茁壮的肩膀，歪头看进他的眼睛，“你完全没有想法吗？升学方面，专业方面，或者想一想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李天锡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想开心地过日子。”
李晓华闭了眼，觉得这样的沟通还是深了点，他转换思路，“那你听小珂跟你说在美国的所见所闻，有没有羡慕，有没有憧憬？”
李天锡不明所以地蹙眉。
“如果你和小珂都能在美国进修，想像一下那个状态，你会开心吗啊？”
傻儿子这才愣愣点头。
“那你要不也试试留学这条路？”李晓华补充道，“也不能放弃现在的学业，你两手准备，到时候想清楚了还能选个自己想要的。”
没想到李天锡却抬手遮住眼，声音有些不稳：“爸，你就别安慰我了，咱们家哪有钱留学啊？”
李晓华无语：“那老陈能送女儿出去，我送不得了？”
“陈叔可是校长，”李天锡瞅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揭穿残酷事实，“你只是一个老师罢了。”
顶多开点没什么人去的展罢了，他心里腹诽。
李晓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看来这儿子是完全不关心父母的事业啊。自己好歹也是国内叫得上号的国画大家，这些年画作也都卖得上价钱。
“你别管，自然能供你，实在不行把云城那套房子卖了也够你留学了。”
老父亲精力耗尽，飘然离开。
留下李天锡半天缓不过神来，什么云城？那不是向楚住的富人区吗？
*
后来李天锡在张惠那确定家里确实可以供他留学，之前还试探过他一次，但当时李天锡想也没想就拒绝，说舍不得江市的小吃。
李天锡心情很复杂，一是庆幸家里居然有点家底，二是后悔当时说什么傻话。
周五放学，李天锡和陈梦珂一起回家，绕路去江美后面的美食街吃烤鸡架。
“我爸瞒我也太深了吧。”李天锡不忿。
陈梦珂翻了个白眼，抿嘴无语，这傻子但凡游戏之余搜一搜自家老父亲的名字呢？
“所以你决定了？”
李天锡点头，“我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去机构看看吗？我妈说要是适合的话，就给我报名。”
“当然行啊。”
陈梦珂高兴应下。说实话，虽然内心憧憬，但一个人踏上异国，她依然不安。
李天锡感觉拨开云雾见月明，话也多了起来：“苏老师也要去美国读研呢，好像文书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小摊上空气凝固，过了一会，陈梦珂才低头笑：“哦，她也去啊。”
“嗯，好像计划很久了。”
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学生，或是勾肩搭背的朋友，或是黏糊的情侣，陈梦珂眼睛发直，压抑住胡思乱想。
*
陈宏庆看着摊在餐桌上的通知书，推了推眼镜，一封封仔细查看，脸上被笑容带出层层纹路。
不愧是他陈宏庆的女儿。
他转身看向沙发上看动画的女儿，“珂珂，选哪所啊？”
陈梦珂不太在意，往后一靠，“大概选C大吧。”
陈宏庆又回头看了眼多枚信封上的校徽，都是些老牌美术院校，他万分不解，“罗德岛不好吗？或者去纽约那所？不也熟悉些吗？”
“太冷了，”陈梦珂摇摇头，“江市就冬冷夏热的，我想去个温暖的地方，在纽约的时候，寄宿家庭的妈妈就是洛城人，说总有阳光的城市，人们会更开心。”
陈宏庆没法被这种理由说服，又不喜欢威压孩子，只好让她再想想，牵起小土狗下楼遛弯。
洗完澡，陈梦珂换上珊瑚绒地家居服，回房间看电影，暖气片热烘烘地靠着脚丫。
门口传来开门声，陈梦珂按下暂停键，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在给狗擦脚。
没一会，老父亲裹着寒气进了门，在暖气片旁烤了烤，缓缓开口：“C大也好，C大也行。”
C大虽不是美术院校，艺术系也算名列前茅。
“我刚才在楼下碰到你惠姨，”陈宏庆双手反复搓了搓，“你和天锡两个人互相照顾也好，你一个人出去，我本来也有点不放心……”
陈梦珂看着他起毛的羊绒衫，鼻子一酸，羊毛羊绒最是难打理，爸爸还是粗心了些，大概是随便丢进了洗衣机。
“爸……”
陈宏庆的脸庞在热气下有些发红，“怎么了？”
陈梦珂低头沉默半晌，结巴道：“你……你要是想再找个对象，千万别顾忌我……”
“那里的话？”
这话题辛辣直接，陈宏庆猝不及防。
“我都看到好几次你跟版画系的喻老师谈笑风生了……”
陈宏庆哭笑不得：“那是谈公事啊！”而且哪有谈笑风生，就是很普通地探讨啊。
他拉起女儿的手，深呼吸，“珂珂，我这些年不再婚，不是顾忌你，也不是在为你牺牲，我只是找不到你妈妈那样的人。白头偕老确是人生幸事，但我能和你妈相知相爱已经很满足。”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也想过得幸福，如果有一天遇到合适的对象一定会跟你说，你不要瞎操心……而且我现在还有很多工作和爱好，美院琐事多，和老李下棋也有趣的很……哎，总之忙得很……”
爸爸从来寡言。
这一晚，陈梦珂却听了好多他的真心话，直到他的眼和脸一般红，才离去歇息。
陈梦珂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寂静的夜雪。
再次回想爸爸的话。
人生的选择不能将就，爱，格外不能。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同行【李天锡番外 - 非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