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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雁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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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君臣问答,你说随侍圣上左右的是谁?”沈叔易指尖磨着茶沿,问沈遇。

“必是司礼监掌笔卢高。”沈遇答道:“可以他的地位,何须跟林党同污。”

“阉人么?没根的东西,你指望他们里面能有好东西?”沈叔易站了起来,在院中缓缓踱步思量道:“二哥之事我也托人上京问过,听你父交好的内阁张太明所说,一个管天象的五品钦天监监正,却将朝廷的开支说得一清二楚,惹了有心人啊。”

“姑父的意思是,卢高将父亲和圣上的对话,透露给了海阁老及其背后林党?”沈遇抓紧了椅扶,关节发白,背脊发凉,断定道:“年关降至,内阁一年度的盘点,将在御前召开财务会议,林党贪污本就有心填抹空缺,这才对父亲直言耿耿于怀,他们是在忌惮父亲说的实话!”

沈叔易脚步一顿,蹙眉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二哥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六部的用度数额?”

“我不知道,父亲从不在家里说朝事。”沈遇思绪紊乱,道:“他分明不涉党争,祁王和秦王斗得再如火如荼,他也从未向哪一方党羽示过好。更可况他谨小慎微,自升任钦天监一职入京以来,待人接物处事也从未有过疏漏。”

沈叔易望了他一眼,深深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沈遇愣了愣,发现姑父没有留他的意思。聪慧敏感也不是件好事,他根本没办法装作单纯下去。“我……兰陵这边,父亲不是还有一家老宅?”

“那个……”沈叔易咳了声,眼神有些躲闪,“二哥升任京都后,我想着既然也没人住,早早地就给卖了出去,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沈遇沉默了,他看向屋外的小孩,兰许浑然不觉异样,跟沈家娃娃们玩蹴鞠,却屡屡被排挤抢戏,玩得只像个捡球的随侍。

“宴清,别怪姑父说话不中听。”沈叔易终究还是下了逐客令,“兰陵不适合你久留下去,叔叔婶婶们也没本事庇佑你下去。”

“禾东巡抚已来了几次,就连知府也来家里吃过茶,就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上。”沈叔易不再拐弯抹角,露出他一县主薄的怯懦来,说:“整个兰陵,哦不整个禾东,官场上都是林党的人,我个末流实在是吃罪不起啊。若你还要继续再待下去的话,恐怕锦衣卫的人也会很快追查过来!”

已是开门见山了,沈遇猛地回首看他,眼里射出一记森冷的光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沈叔易却仿佛听到了千言万语。

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兰陵待了十一年,书读得好,十三岁中了秀才,十五岁那年秋闱又中了举人,家里的人都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正逢二哥调任庸都,他也就上京继续参考,会试落第也并未灰心,入国子监肄业,坐馆三年品学兼优,本可升任国子监监丞,却不料出了这等变故从此前途晦暗。

鸿翔鸾起却半路而夭,这孩子心里又何止是丧父之苦。

沈遇自知失礼,默默收回了视线。他打小优渥,骨子里清绝孤傲,也果然不出沈叔易所料,半点软话和饶词都说不出口,起了身,作辑,当即打算辞别。

“去伻城问问夏阁老吧。”沈叔易望着他清癯的背影,“三年国子监,你听过他讲学,不至于连这点交情都没有,夏阁老是出了名的好心肠。”

沈遇点头,“谢姑父提点。”不做停留,唤了兰许就走。

“沈公子,发什么呆呢?”裴嫣然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夏先生的府邸到了。”

沈遇揉眼睛,再一抬头看,街道熟悉冷寂,‘夏府’二字穹劲高挂。他问:“直接去夏先生府里取书就是了么?”

裴渡撩帘下车,已上前去叩响了虎头环。老翁这次来得快,脚步声和嘀咕声一道:“今日可真热闹。”四人都被请了进去,沈遇却莫名眼皮一跳。

裴渡走在最前头,高声说:“先生,裴四又来叨扰你了。”

“裴家的公子。”夏康团坐暖炉旁,翻看着送来的曲谱,提醒了来人一句。

来人瘦而有力,身形不显得羸弱,四十来岁模样,一身红袍玉冠带,是二品以上的大今官袍,还披着套厚厚的鹤氅。正投其所好,向夏老进献着最时兴的昆曲谱,从泽南青州最红的乐妓那儿得来的。

“三大家缺一不可,裴家驻扎平云沙野,于大今如同心肝脏腹。”海仪抿了口酒,望向那狂放的小少爷,也是被他一身单薄的衣裳给慑了住。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他侃笑一句。

夏康沉溺音律之美,不经意抬眼扫了去,却见了本不该出现的人:沈遇!

沈仲恺之死,与林党脱不开干系,若林问是直接诱因,海仪便是间接推手——若海仪对上沈遇,这不是直接送死来了吗?夏康心叫不好,猛地起身欲阻拦,先打发了海仪出去道:“肃民,我渴了,去锅炉给我烧壶热水来。”

海仪说是,当即起身要去,却不巧四个娃娃拦了出路。裴渡见他一身官服,便知道不是个常人,眼明嘴快,作辑道:“见过大人,晚辈裴家四子,裴渡。敢问尊台是?”

“夏先生的学生罢了。”海仪摆了摆手,未表露身份,看上去宽厚和煦。

夏康见局势不妙,悄声注意着沈遇,道:“这位就是新任内阁首辅,海阁老。”

沈遇如遭重锤,心头猛然一颤,立马低了头下去。他听到裴家三子惊声打着招呼,“见过海阁老。”

海仪一声轻叹,“先生这是何必?”但他很享受此等惊异,气氛一派其乐融融。沈遇这边却如坠冰窟,胃里翻江倒海,又想起来父亲头七夜里沈府的遍地杀气。

“锦衣卫奉旨办案,钦天监监正沈仲恺,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秽言朝廷命官,圣上口谕沈氏一门同罪,不留活口!”

“可笑,六部百官都挑不出错的账目,你父亲一个管天象的却来指手画脚?管他是图了什么,是你父亲要断人财路在先,怪不得我们容不下他清正廉明!”

“要怪!就怪海阁老!就怪林党他们去吧!”

沈遇攥紧了拳头,呼吸粗重,再睁开眼睛,已是赤红一片。

“那谁!”夏康一声厉喝,目光逼视着沈遇:“你去,打壶热水来!瞧瞧你那张脸给冻得,去洗洗好好暖和暖和再来。”

沈遇立刻回过神来,四周视线聚焦于身。他立马忍下情绪,垂着头说是正要走。

“慢着,还是我去吧。”海仪起身,示意他留下,仿佛不认识。

沈遇脸色骤白,额间吓出了汗,几位小辈视线交错,心怀各异。

夏康扫了他一眼:“你怕什么?巡抚衙门就在附近,死不了你。”

三姑娘和五姑娘识趣地沉默。唯同情沈哥遭遇的裴渡一声轻叹:“我是说什么风把海阁老给吹来了。”

夏康吩咐了句:“裴四,去把我的琴给抬出来。”

晌午,冬日暖温。夏康颤颤巍巍地起身,打开了窗户任凭寒风吹淋,他叹息一声,坐到了裴渡找来琴前,十指挑动,指尖下流淌传出婉转悲涕的琴声。

是《雁孤行》,大今著名乐官,前皇城教坊司江子仪的名作。这首曲子出自他因谏言被圣上贬谪,返泽南青州老家途中见一孤雁南飞,从而联想到自己的境地而作。这首曲子前段幽怨哀泣、后半段却慷慨激愤,既有不甘之情又有奋发向上之志气,合情合景,反而成为了科考落榜学子借酒消愁的必听曲目。

海仪提水而来,正门大开。夏康好声一句,“回来了?怎得耽搁这么久?”

海仪从容上去,替夏老师倒了水拧了湿帕,“难得来,不识路,我找着厨房花了些功夫。这鬼老天太冷,锅炉烧了好一阵子水才热起来。”

乐声一顿,夏康伸出手去,海仪仔细着替他擦拭,洗脸,尽显谦卑恭敬之情。

气氛诡异。裴渡咧牙一笑,也只有他敢如此放肆,也将手搓到了热水里面去:“怪冷的,夏先生让我也暖和缓和?”

夏康跟海仪对视一眼,笑了笑。

“你个火炉子还怕冷?”裴亭竹围在炕边暖着指尖,裴嫣然也一个劲哈气搓手。

“《雁孤行》这首曲子,夏先生弹得高妙,但却有一处错音。”沈遇静声开了口。

夏康望着他,裴渡搓手一顿,海仪也面带微笑缓缓停下了动作。

“江子仪本是心性高傲之人,屡不中第,却因一手好琴艺做了教坊司乐官,他不屑教艺,反而亲近文官,过问朝事,却缺乏官场悟性触怒圣上被贬谪逐出了庸都。返泽南青州的途中,他虽心灰意冷,但辞行前有诸多同好知音送行,有不甘雌伏之心也有舍我其谁之情,手挥五弦,心在朝野,身归江湖,因此这一段应该是角音。而海阁老翻做宫调,以为其心苍凉,其实就错了。”沈遇说完一礼,谦卑恭敬。

裴渡静静地看着沈遇。

禾东泽南,襄水流域,多出书香富庶大户,骨子里便多受度曲染墨的熏陶,进则书卷,退则风月。民间亦有谚语:宁当禾泽狗,不做塞陇郎。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大今多少人的梦中向往。

他个塞野儿郎,也仿佛从中窥见了沈哥儿清高而又雅致的根乡。

“好耳力。”海仪一双赞许的眼神看向沈遇,道:“当年江子仪在辞行前弹《雁孤行》,八百国监生围听竟无一人领会,你是头一个能说出曲中奥秘之人。敢问台甫?”

沈遇开口未答。夏康抢先一步,眼神有几分深意,道:“兰陵沈遇,表字宴清。”

“好名字,海晏河清。”海仪笑了,灰白的胡须抖索,说:“你父亲给你起这个字,是想你匡扶天下对你寄予厚望啊。”

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

沈遇想起那句诗,汗流浃背道:“是。”

裴嫣然挠了挠头,跟同样皱眉的裴亭竹对视一眼,不解其故。只裴渡蹙眉不语,像是听懂了言外之意,收了手在腰间别的短刀上抚摸擦拭。

海仪只是笑,他十指放在琴弦上抚平杂音。太过安静,气氛变得异样沉默与窒息。

“你们都出去吧。”夏康一声叹息,决定打破这种僵局,“我和海阁老有话单独对沈遇说。”

两位姑娘露出茫然来。裴渡愣了愣,看向脸色发白的沈遇,那均匀的指尖攥紧了衣角,身形摇摇欲坠。

“出去吧,把门带上,这风吹着怪冷的。”海仪对他们温声道。

裴渡起身,眼神复杂,对他不深不浅关切了句:“沈哥儿,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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