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给林老师出谋划策的一个星期，疏忽过去。

星期六上午的懒觉正睡得香，被一个陌生电话打断。

听见对方字正腔圆说着“您好先生，先生您好……”

苏江还以为是骚扰电话，正要挂断，却听见对方自称什么什么自助餐厅的工作人员，“您在我们这里购买的四张餐券即将过期……”

差点忘记，生日那天舅妈给的四张餐券还没有用。当时纯属瞎编的聚餐，现在可不就有了四个人等在跟前。

挂断电话，立即在F4群里问大家意见，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去新世界吃自助餐，庆祝班级家长会圆满成功。

肖廷杰秒回，“是新世界五楼那个自助餐厅吗，你确定？很贵的，要128元一个人哦。”

张勇回复，“别乱花钱，你们要是想庆祝，就来米粉店。”

苏江正要解释餐券都是现成，而且马上过期。

肖廷杰非常担心把到嘴的自助餐说没了，强行结束讨论，“十一点，大家十一点准时在十字路口集合！班长你直接去新世界正门等，OVER！”

表弟一直没有在群里冒泡，苏江还担心他不肯去，过去敲门游说，“上次肖廷杰请吃烧烤只吃了一小会，你不是挺舍不得嘛，今天正好聚聚。”

“我才没有！”表弟一边狡辩，一边就穿起他心爱的黑皮大衣，“那就走吧？”

两个人提前半小时下楼，结果肖廷杰更早，已经巴巴地守在街边。

肖廷杰见到苏江和表弟就提醒，见到张勇又强调，“我查了攻略，切忌切忌，进门就去拿海鲜，不要吃糕点，尤其不能喝一滴水，最多只许挖个冰淇淋。”

步入餐厅，看见长长的大理石餐台上摆满大闸蟹、花甲、扇贝、龙虾、皮皮虾各种虾，粤式的蒸笼，日料跟寿司，各种荤素热炒，五颜六色的甜点、饮料和沙拉，还有现场制作的烤肉、牛排。

大家眼花手乱地只管拿拿拿，来回好几趟，把一张六人座的桌子堆满，才舍得坐下。

“等一下！”肖廷杰掏出手机咔嚓自拍，“遇到大餐不要慌，先发一个朋友圈。”

苏江也起身重新摆盘，调整，这样拍、那样拍。

这么大一桌子吃的也没能堵住肖廷杰的嘴，吃饭期间就听见他嚷嚷。

“嗷嗷嗷我可以很负责地说龙虾是真的香！”

“呜呜呜请允许我非常没有见过世面地给这个牛排一百分！”

“好吃好吃，不枉我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帮你们筹备家长会！”

“让我们举杯庆祝家长会圆满成功！”

张勇说，“哪来的杯，你都不准我们喝一滴水。”

“那就碰一碰冰淇淋，”肖廷杰强行举杯，“感谢大家的辛苦付出！”

大家只好附和，庆祝、庆祝。

肖廷杰又一声哎哟，“你们看！对面桌那个小男孩长得好像学霸。”

大家听说这话，扭头望过去，斜对面座位上果然有一个很像封彦宇的小男孩。

再一看，何止是像封彦宇的小男孩，封彦宇本人，还有封彦宇爸爸、妈妈都坐在那边。

刚才取菜来来回回好几趟，肖廷杰又这么吵，封彦宇肯定早发现他们了。

但是呢，封彦宇自顾自埋头吃着东西，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有同学。

四个人一时间就拿不准要不要打招呼。

犹豫间，封彦宇一家四口已经吃完。

看见封彦宇别扭地侧着身子走路，刻意避免和他们有目光交流。

肖廷杰看破就说破，“学霸好假哦，居然假装看不见我们。”

接下来的时间，肖廷杰就跟下饭似的一边吃一边聊封彦宇。

据肖廷杰观察，封彦宇在年级没什么朋友，男同学都疏远他，他又不搭理女同学，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外号“小冰川”。

据肖廷杰回忆，别看封彦宇现在走高冷路线，小时候挺多才多艺，记得有年周边几个县举办小学文艺汇演，就是封彦宇代表他们武县来涪县少年宫独唱。

据肖廷杰分析，封彦宇的妈妈在他小学毕业那年车祸过世，刚才那位应该是他后妈，那个小男孩肯定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肖廷杰正说得兴起，给表弟打断，吃完饭他请大家看电影，又掏出手机让大家选片。

肖廷杰马上选定《爸爸去哪儿》。

表弟说，“综艺拍的电影估计不好看。”

肖廷杰再选《北京爱情故事》。

表弟又说，“我们四个一起看爱情故事会不会有点尴尬？”

最后根据豆瓣评分决定看《冰雪奇缘》。

小城的电影院生意惨淡，虽然是热门大片，还是周末，下午场也只得他们四个观众。

而且电影刚开场十分钟，肖姓观众就发出响亮鼾声，一口气睡到亮灯。

吃了大餐，看了大片，度过完美的星期六。

大家心满意足各回各家。

在小楼下面跟肖廷杰分开，苏江说给表弟，“你不用这么在意的。”

表弟还不承认，“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了吧，人家肖廷杰刚说到封彦宇妈妈的事就给你打断。看个电影吧，还要避开爸爸、北京，完全没这个必要。”

“你想多了，你要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些。”

这自然是假话。

不过呢，另有一些事情，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全靠张勇提醒。

星期天晚自习课间，张勇把苏江叫到老地方，“昨天在餐厅不想扫兴就没提，你最近会不会太抢封彦宇风头？”

苏江脱口道，没有吧？

说完自己都觉得，还真是！

之前的家长会被自己撺掇着改成了联欢会，原本要唱主角的封彦宇直接没能上台，辛苦准备的幻灯片也白费。

紧跟着林老师整顿学风，按说也是学习委员的事情，封彦宇又给晾在了一边。

虽然自己纯粹是被林老师抓差，看在其他同学眼里可不就是抢学霸风头？

偏偏你们昨天还在自助餐厅，当着人家的面“庆功”。

就算对面坐的是孔子，也得气成易燃易爆的铯原子。

苏江问，这可怎么办？

张勇只说，见机行事。

倒像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其实是因为有张勇的提醒在先，才会把事情往那个方向去想。

星期一中午苏江刚进天台，接到地理老师电话，指责苏江作为副班长带头不交作业。还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理科班就是不自觉，一个月布置一次作业都不能完成。

不应该啊，昨天晚自习前，明明把作业递给张勇传上去的。

苏江先道歉，再澄清，自己确实写了、交了，前桌张勇可以作证。又表示下午上课前补一份到办公室。

挂断电话火速赶回教室重写。

原本还当是个意外，自认倒霉。

事有凑巧，星期一的历史课也布置了这学期的第一次作业。

隔天林老师悄悄来问苏江，你的作业呢？

涪中潜规则，为了拼升学率，早在高一就已经划定文理科班级，高二分科时只作个别调整。

所以，一直以来，九班的地理、政治、历史都被列为边缘课程，不设课代表，偶尔布置作业直接交给封彦宇。

苏江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多少也有了把握——封彦宇故意扣下你作业。

虽然也可以先留下证据，比如下次交作业时偷偷录个视频。

苏江还是决定尽快沟通，把话说开，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从班级群里找到封彦宇微信，申请添加好友。

第一次申请没回应。

第二次、第三次，统统不通过。

苏江不好再加，不死心地复制了封彦宇的微信号上网搜索。

瞧小爷这可怕的第六感，当场搜出来封彦宇的微博。

虽然关注、粉丝都只有个位数，微博已经写了一千多条。

苏江快速浏览。

封彦宇的微博可以大致分为四类。

一类是转发的学习经验、视频课。

一类也是转发，助眠视频、催眠音乐、风声雨声等等白噪音以及怎么缓解失眠、快速入睡的科普贴。

一类是满满负能量的摘句，“生存实在是一种痛苦，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拂晓时我仿佛听见一阵喧嚣，那是离去的人群，他们曾经爱我，又忘了我，把我抛弃。”

最后一类，也是最让苏江大吃一惊的，是封彦宇的各种吐槽。

微博十分频繁地记录着家中变动，跟父亲的口角，失眠的折磨，诊断和治疗的过程。

封彦宇在初中确诊重度焦虑和轻度抑郁。

起因似乎是封彦宇爸爸在他初一那年再婚——这就和肖廷杰之前介绍的情况对上了号，然后在封彦宇学校附近租一间房，每月给两千元生活费，“让我自生自灭。”

封彦宇前后吃了两年抗抑郁的药。眼下药停了，但失眠的问题还挺严重。

微博晒出一张题为“睡前”的照片，手里摊着五六颗药丸。

苏江一一上网对比，有褪黑素，还是最大剂量10毫克的，有舒缓情绪的深海鱼油，以及不认识的胶囊。

每晚吞下这么多药真的没有问题吗。

肖廷杰形容封彦宇为人冷淡，谁知道他其实是生病。

而即使患病，严重失眠，成绩还能保持年级第一，苏江表示服气。

如果非要比较的话，自己比封彦宇更早，小学就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了。

也亏得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混了过去。

不过，还是有一些陈年记忆被搅起。

黑乎乎藏在胡同深处的公厕，每次夜里都需要鼓起很大勇气才敢去一次。

房东每天也只给一瓶热水，要灌水壶，还要对付早晚两次洗漱……

接连失踪的作业现在都成了可以忽略的小事，于公自己好歹是副班长，于私嘛，正所谓同命相怜，更加觉得不能对封彦宇坐视不理。

尤其早起来到教室，看见封彦宇桌上已经喝空一瓶红牛、一瓶咖啡——昨晚又没睡好，苏江不由得着急起来。

以自己和封彦宇目前的紧张关系，不好直接找上门。

张勇和封彦宇比较熟悉，但是事关个人隐私，又不方便说。

告诉林老师？估计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招。

肖廷杰那个大嘴巴更是完全不用考虑。

这么一圈想下来，找表弟帮忙最合适。

首先他们没有“前嫌”，又不同班，关系隔了一层，就没那么动辄得咎。

同时呢，表弟好歹是个小房东，关心一下年级同学也还算合情合理。

只等吃过宵夜，送走姨婆，苏江就去敲门。

先给表弟看封彦宇微博，把情况简要说明。

表弟紧张地问，“这算不算神经病，要不要报告老师？”

苏江对着度娘给他科普，焦虑、抑郁都只是类似感冒、拉肚子的普通疾病。

再要派他去一趟封彦宇房间刺探情况。

“我绝对不能去，万一我去了反而害他失眠更严重了呢。”

“不要找借口，三次实验都成功了，早已经证明避雷大法不存在！”

表弟为难地说，“那我去了说什么呢，我和他又不熟，我实在没法去。”

“上次搬家你不是还挺感动，说他不嫌弃你嘛，现在他需要帮忙你就不肯伸出援手了。”

“不是不肯，是我一个人真的不行，除非你陪我。”

刚好姨婆送来宵夜，苏江提议，“你把我的宵夜送给他，就说是姨婆给他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表弟总算硬着头皮去了，不过前后两分钟就回来。

根据他的形容，封彦宇的房间很乱，临窗牵一根晾衣绳，衣服毛巾全都搭在上面。

地上摊着很多快递纸箱，装着方便面、饼干、咖啡、红牛。

房间里还弥漫一股很浓的气味，闻着都呛鼻了，封彦宇却说那是安神的沉香。

表弟的话描绘出一个紧绷、易碎的封彦宇，乱糟糟的房间，乱糟糟的睡眠，乱糟糟的日复一日。

表弟显然也担心起来，主动留在苏江房间，握着各自的手机搜索，有什么对付失眠的好东西。

首先得排除口服药，封彦宇眼下已经吃得够多了。

香薰、喷雾也排除，封彦宇已经有沉香。

别的可以帮助睡眠的东西，海绵耳塞、眼罩、心灵鸡汤，对于封彦宇这样的重度失眠患者怕是帮助不大。

至于那些五花八门的睡眠神器，什么握在手里就可以整晚舒睡的橡皮球，低频降噪仿子宫环境的收音机，感觉都是智商税。

“这个怎么样？”表弟发来链接，一款有药监局认证编号的失眠治疗仪。

苏江咨询客服。

对方秒回，机器采用名曰abcd一长串高深英文单词总之全球领先的治疗技术，通过耳垂传递微电流帮助大脑分泌舒缓情绪帮助睡眠的神经介质和激素，从而治愈失眠。

客服信心十足，“亲，我们家产品是正规医疗器械，没有任何副作用和依赖性，使用不满意承诺全额退款。”

表弟马上就要下单。

“等等，”苏江及时叫停，“我们送封彦宇专治失眠的医疗器械，岂不是不打自招我们在偷窥他的微博，知道了他的秘密？”

不定期飘落的ig聊天记录

三目君：其实我偷偷看过你的IG关注列表，你是……？

SuperRiver：是的。

三目君：哦哦，我会保密。

SuperRiver：阿里嘎多。

三目君：我也是。

SuperRiver：那我也替你保密。

三目君：上次没跟你说实话，我读书那会也偶尔拍照。毕业回来涪县工作才清空了IG，也不再更新朋友圈。小城到处都是熟人，我又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不能不加倍小心，但是生活也变得苦闷。所以，意外看到你镜头里的涪县，特别惊喜，原来涪县也有美好的地方，带给我很大的安慰。又看见你能够那样坦然地面对自己，心中羡慕。

SuperRiver：完全理解。不过，我也只是在网上坦然，身边知道我秘密的人不多。

三目君：至少你比我勇敢。

SuperRiver：你也尽管放轻松，我最近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秘密。大家都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