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时候光顾着想心事，这会急着下山，才发现他们走了这样远的路。

小跑着回到山腰，天就像关灯似的一下子黑透了。

两个人急忙打开手机电筒，加快速度往下冲。

苏江跑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们肯定走错了路，不然早该到山脚了。

表弟安慰，别着急，先歇口气。

两个人站着休息。

刚刚跑得发热，都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

这会停下来觉着冷，想穿外套，才发现表弟的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丢了。

两个人不敢耽搁地继续赶路，没走几步，前面的路被一道水泥堤坝截断。

爬上堤坝，发现下面是一个小水库。

水库对岸还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小院子。

绕过去问路，进门看见院里东倒西歪堆满建筑材料，才知道是一处没有完工的农家乐。

苏江招呼，有人吗？叫出来一个老伯伯。

跟他打听，他们果然走错了方向，已经绕到了山的背后，如果从这里走回集镇得走两个小时。

老伯伯提议，回城的客车肯定没了，要不然就在这里过夜吧。

苏江问表弟，行吗？

表弟点点头。

再问房费怎么给。

老伯伯说，看着给。

苏江抢着递过去一百。

老伯伯大概是很满意，十分热情地把他们领去休息的房间，还送来脸盆、热水。

叫人为难的是，洗漱可以省略，房间里的床实在太脏。

连表弟也看不过去，说干脆坐一晚上算了。

两个人就坐在房间唯一一张长凳两头玩手机。

期间表弟起身出去给姨婆打电话，解释今晚不回家，住在小塔溪的“农家乐”。

苏江断断续续听见几句，“怕什么”、“没问题”、“你不说就行了”，好不惭愧。

只等表弟回来就要把外套脱给他。

表弟不要，“你里面就一件卫衣，我穿的可是姨婆买羊绒线自己织的羊绒衫，能抵一件羽绒服，一点不冷，不信你伸手进来摸。”

谁要摸你呀。

苏江埋头接着玩手机。

刷一会朋友圈跟微博，封彦宇更新一张在武县跑步的照片。

想着递给表弟看，才发现他正睡得摇摇欲坠。

人家早晨没睡懒觉，在城堡也没有打盹，陪着你跑了一天，当然瞌睡。

苏江赶紧凑过去，轻轻扶住他脑袋，把他靠在肩膀。

不料刚靠住，表弟就往前一栽，顺势倒在了自己大腿上。

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表弟在睡梦中估计是嫌苏江的腿磕得慌，把脑袋一会左挪挪，一会右挪挪，不停调整位置。

给他这么来回折腾着，很快就感觉到“不妥”。

跟着又变得“不妙”。

不妙的感觉还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罪大恶极！

苏江咬牙坚持、坚持再坚持，不行了，不行了，再让他睡五分钟必须把他推醒！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正要过去，表弟的手机铃声大作。

苏江趁机叫醒他，接电话、接电话。

表弟迷迷糊糊接起手机，嗯嗯哦哦了两句才清醒过来，回头说给苏江。

“姨婆告诉我妈我们要在小塔溪过夜，我妈就联系了乡政府的人，他们马上来接我们回家。”

话音未落，表弟的手机又响了。

对方正是乡政府的“叔叔”，打来询问他们在什么地方。

表弟和苏江都说不上来。

苏江出去请老伯伯接电话，才说清楚位置。

前后只等了二十来分钟，院子外面就响起车轮声，又掀喇叭招呼。

乡政府的叔叔开来一辆黑色小车。

原来农家乐虽然在山的另一面，实际是修在一处规模很大的茶园里，有公路直达集镇。

见面，上车，整个过程表弟害羞地不说话。

苏江只好承担起外交任务，主动跟叔叔聊天，道歉，道谢，大晚上给叔叔添了麻烦。

叔叔就说，小事情，不客气！

叔叔四十来岁的样子，看着完全陌生，估计是在苏江离开以后才来小塔溪工作。

原以为直接送他们回家，车到集镇，叔叔才说还要请吃宵夜。

苏江和表弟都感到难为情，推说不吃、不饿。

叔叔很坚持，“都已经弄好了，就在食堂里简单吃点。”

说着就把车开进乡政府大院，又开到食堂门前才停下来。

食堂虽然是从前的老房子，里面换了装潢，从前的大圆餐桌换成不锈钢的连体桌椅，还有独立包间。

叔叔把他们领进其中一间，桌上一支热腾腾的汤锅，炖着喷香的腊排骨跟山药。

刚刚还说不吃、不饿，闻到香味，肚子马上叽里咕噜催促。

叔叔说，“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慢慢吃，一会门外车上见。”

只等叔叔离开，两个人就拿起碗筷。

汤锅微辣，还加了酸腌的萝卜调味，十分下饭。

做饭的阿姨偶尔进来一下，把火调小，替他们往汤锅里添点白菜、豆腐、苕粉丝。

来第三趟的时候，阿姨突然开口问苏江，“弟弟，你是不是姓苏哦？”

苏江点点头。

“那你是不是叫苏江？”

苏江还是点头。

阿姨一脸惊喜地说，“真的是你呀，那你看看我是哪个？”

苏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认不出来了？我是从前小学食堂的刘嬢嬢。”

苏江惊得腾地站了起来。

跟舅舅一样，刘嬢嬢也胖了，老了，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但是在小学，妈妈和刘嬢嬢关系最要好。

每次去食堂打饭，刘嬢嬢给苏江的海带排骨汤里总有好多排骨，一张馒头的饭票递进去，一支筷子插出三个馒头来。

苏江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好，只能听刘嬢嬢说下去。

“你专门回来看你妈？放心嘛，我们逢年过节都给她扫墓，一次也没有忘。”

看见刘嬢嬢扯起围裙抹眼泪，苏江才想起来递纸巾。

刘嬢嬢顺势拉住苏江的手，用力捏住，“你走的时候刚到我腰杆，转眼已经是个大人了！要不是你的样子恰像你老汉，我都不敢认了！”

当手给刘嬢嬢捉住，感受到刘嬢嬢手掌的温热，苏江陷入巨大的不安。

如果刘嬢嬢得知你十年不回来，回来了却没有去看妈妈，会怎么想？

妈妈又会怎么想？！

回城路上，苏江也沉默了。

叔叔主动告诉苏江，小塔溪小学现在生源少，改为学生自己带饭，所以刘嬢嬢就来了乡政府食堂做事。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小楼街边。

姨婆早就守在七楼窗户边。

这边车子刚停，就赶下楼来，冲表弟解释，“我可没有告你的状，是你妈打电话来非要和你说话，我还帮你们圆谎说是去的同学家。她一听说你们晚上不回来，哎哟担心得不得了……”

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表弟没穿外套，“你的衣服呢，怎么出个门把衣服都搞不见了？”

叔叔跟下车来，从后备箱拎出来几个塑料袋，告诉姨婆是一点农户散养的土鸡、猪牛肉，尝个新鲜。

姨婆听说这话，丢下表弟，跟叔叔打响舌战，“不要，不要，你快拿回去。”

叔叔先还敷衍着。

姨婆凭借大嗓门和年龄、性别优势，遥遥欲胜。

叔叔不得不放弃争辩，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就开车逃走。

姨婆无可奈何地抱怨，“哪个要他这些东西嘛，真是麻烦！”

苏江脸上热烘烘的，帮忙把袋子拎到七楼厨房就躲回自己房间。

听见姨婆上来问吃什么宵夜。

表弟回答，已经在小塔溪吃过。

姨婆嘱咐，“那你们赶紧去洗澡，马上十点了！”

苏江不敢相信地掏出手机，原来才九点五十。

表弟也是同感，特地过来敲门，“好不可思议，发生这么多事，居然还不到十点！我们该不会穿越了吧？”

苏江努力地挤出一个笑。

表弟就说，他去七楼洗澡，转身噔噔下了楼。

苏江也抓紧时间洗澡，洗掉衣服。

但是，一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好希望今天没有回小塔溪，没有惹出这样许多麻烦，没有和刘嬢嬢这样仓促地见面，没有……

表弟发来微信，“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叫苏江，原来是你爸爸姓苏，妈妈姓江？”

苏江回复，Bingo。

表弟绝对是提前写好的，发过来一大段话，“那会在食堂听你和刘嬢嬢说话，我突然有一个感觉，我们之所以会在后山迷路、会去乡政府的食堂，都是江嬢嬢的安排，她想让刘嬢嬢帮她看看你。所以，你们今天其实已经见过面了……”

后面的内容来不及看完，手机屏幕彻底变得模糊。

苏江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好一会才哭完。

再去看手机，刚刚没有看完的内容是，“所以你就尽管放心吧，江嬢嬢怎么可能会怪你呢。”

苏江丢开手机，不胜安慰地想，是啊，妈妈怎么可能怪我呢。